沈璟与汤显祖——他们的影响——汤显祖的生平——其作品:《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紫箫记》、《紫钗记》——沈璟及其著作——《属玉堂十七种传奇》——沈璟的跟从者:吕天成与卜世臣——王骥德与沈自晋——陈与郊、许自昌、徐复祚、高濂、周朝俊等——顾大典、叶宪祖、沈鲸、吴世美、胡文焕等——冯梦龙及墨憨斋所改曲——这时代无名氏的所作
汤显祖与沈璟同为这个时代中的传奇作家的双璧。论天才,显祖无疑的是高出;论提倡的功绩,显祖却要逊璟一筹。他只是一位“独善其身”的诗人。他只是一位不声不响,自守其所信的孤高的作家。他不提倡什么,他不宣传什么,他也不要领导着什么人走。他只是埋头地尽心尽意地创作着。然而他的晶莹的天才,立刻便为时人所认识,他的影响立刻便扩大起来——那么伟大的影响,大约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的。这种影响,一方面当然是时代的趋势,必然的结果;一方面却要归功于他所树立的那么清隽崇高的天才的例子。他虽无意领导着人家走,后来的作家却都滔滔地跟随在他的后面。时代产生了他,而他也创造了一个时代。他乃是传奇的黄金时代的一位最好的代表。
他的影响,不仅笼罩了黄金时代的后半期,且也弥漫在后来的诸大作家,如万树,如蒋士铨,以至于如黄韵珊,等等。吕天成说道:“汤奉常绝代奇才,冠世博学。周旋狂社,坎坷宦途。当阳之谪初还,彭泽之腰乍折。情痴一种,固属天生,才思万端,似挟灵气。搜奇《八索》,字抽鬼泣之文;摘艳六朝,句叠花翻之韵。红泉秘馆,春风檀板敲声。玉茗华堂,夜月湘帘飘馥。丽藻凭巧肠而浚发,幽情逐彩笔以纷飞。蘧然破噩梦于仙禅,皭矣锁尘情于酒色。熟拈元剧,故琢调之妍媚赏心;妙选生题,致赋景之新奇悦目。不事刁斗,飞将军之用兵;乱坠天花,老生公之说法。原非学力所及,洵是天资不凡。”此种赞语,原是很空泛的,但非玉茗实不足以当此种夸饰的歌颂。
显祖(1550—1616)(汤显祖见《明史》卷二百三十,《明史稿》卷二百十七,《列朝诗集》丁集中,《明诗综》卷五十四,《明诗纪事》庚签卷二)字义仍,号若士,又自号清远道人。临川人。年二十一,举于乡,万历癸未(1583年)举进士。时相欲召至门下,显祖勿应。除南太常博士。朝右慕其才,将征为吏部郎。上书辞免。稍迁南祠郎。抗疏论劾政府信私人、塞言语,谪广东徐闻典史。量移知遂昌县。用古循吏治邑,纵囚放牒,不废啸歌。戊戌上计投劾归,不复出。里居二十年,病卒,年六十有六。自为祭文。显祖“志意激昂,风骨遒紧,扼腕希风,视天下事数着可了”。而穷老蹭蹬,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宾朋杂坐。鸡埘豕圈,接迹庭户。萧闲咏歌,俯仰自得。同侪贵显者或遣书迓之,显祖谢曰:“老而为客,所不能也。”为郎时,击排执政,祸且不测。诒书友人曰:“乘兴偶发一疏;不知当事何以处我。”晚年翛然有度世之志。死后,其仲子开远,好讲学,取显祖“续成《紫箫》残本及词曲未行者悉焚弃之”。(此语见钱谦益《列朝诗集》。钱氏之语,盖据显祖第二子大耆之言。
但《紫箫》现在,并未见焚。则大耆云云,似未可信。当时王骥德等皆深慕汤氏之作,如他于《四梦》、《紫箫》之外,别有所作,则王氏等自当知之,不应一无所言)但《紫箫》今存,实未被焚。于《紫箫》外,显祖又著有“四梦”。“四梦”者盖《还魂记》、《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四部传奇的总称。又有《玉茗堂文集》十卷,诗集十八卷。然其得大名则在“四梦”而不在他的诗文——虽然他的诗文也有独到之处。姚士粦谓:“汤海若先生妙于音律,酷嗜元人院本。自言箧中收藏,多世不常有,已至千种,有《太和正音谱》所不载。比问其各本佳处,一一能口诵之。”(《见只编》)王骥德曰:“临川汤若士,婉丽妖冶,语动刺骨。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处,往往非词人工力所及。”又曰:“其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昧。”又曰:“临川汤奉常之曲,当置法字无论,尽是案头异书。所作五传,《紫箫》、《紫钗》第修藻艳,语多琐屑,不成篇章。《还魂》好处种种,奇丽动人。然无奈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至《南柯》、《邯郸》二记,则渐削芜颣,俯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辞复俊。
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又视元人别一蹊径。技出天纵,非由人造。使其约束和鸾,稍闲声律,汰其剩字累语,规之全瑜,可令前无作者,后鲜来哲。二百年来,一人而已。”(以上并见《曲律》说四)沈德符谓:“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顾曲杂言》)钱谦益谓:“胸中魁垒,陶写未尽,则发而为词曲。(四梦)之书,虽复留连风怀,感激物态,要于洗荡情尘,销归空有。则义仍之所存,略可见矣。”(《列朝诗集》)朱彝尊谓:“义仍填词妙绝一时。语虽斩新,源实出于关、马、郑、白。”王骥德又谓:“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咋舌。吴江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按此改本名《同梦记》),吕吏部玉绳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吏部曰: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大抵显祖诸剧的不大合律是时人所公认的,而其纵横如意的天才,又是时人所赞许的。这可以说是定论。但自叶堂作谱之后,协律与否之论已为之息。我们现在很可以从这个魔障中跳出来去看显祖作品的真相。
显祖五剧中,最藉藉人口者自为《还魂记》或《牡丹亭梦》(《还魂记》有《玉茗堂全集》附刻本,万历间石林居士刊本,《六十种曲》本,王思任《评》本,沈际飞《评》本,柳浪馆刻本,冰丝馆刊本,《吴吴山三妇评》本,陈眉公《评》本(改名《丹青记》),又有沈璟、冯梦龙(易名《风流梦》)、臧晋叔诸改本。《六十种曲》内又有硕园改本)。王骥德虽将《还魂》抑置《邯郸》、《南柯》之下,然一般人的见解,则大都反之。梁廷楠谓:“玉茗“四梦”,《牡丹亭》最佳,《邯郸》次之,《南柯》又次之,《紫钗》则强弩之末耳。”此种甲乙之次,本极不足据,唯以《牡丹亭》为最佳,则足以代表一般人的意见。《还魂记》凡五十五出,没有一出不是很隽美可喜的。这样的一部剧本,出现于“修绮而非垛则陈,尚质而非腐则俚”的时代,正如危岩万仞,孤松挺然,耸翠盖于其上,又如百顷绿波之涯,杂草乱生,独有芙蕖一株,临水自媚,其可喜处盖不独能使我们眼界为之清朗而已,作者且进而另辟一个新境地给我们。
开场的一支《蝶恋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及结束全剧的一首下场诗:“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声高众乐停。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肠遥断牡丹亭。千愁万恨过花时,人去人来酒一卮。唱尽新词欢不见,数声啼鸟上花枝。”已足以看出作者的用意。作者是多情人,又是极聪明人,却故意地在最拙呆最荒唐的布局上,细细地画出最隽妙的一幅相思图。曹霑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酸心泪”,正足以说明显祖的此剧。“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二语,盖较之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尤为深入一层,尤为真挚确切者。《还魂记》的概略如下:南安太守杜宝生有一女,名丽娘,才貌端妍,未议婚配。一日,杜太守想起,自来淑女,无不知书,便请了本府老秀才陈最良为西席,专教小姐,并以梅香为伴读。陈最良正是民间的百科全书式的老秀才的代表,他无所不知,连医道也懂得。
上学的那一天,陈老先生教丽娘读《诗经》,解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诗后,不禁使这位年已及笄,初解怀春的少女怅然有感于中。本府有个后花园,极为敞大,丽娘向未去过。为了春情郁郁,受了梅香的劝诱之后,便同去园中一游。春色果然绝佳。好鸟轻啭,繁花缀树,芍药方放,牡丹盛开。丽娘回归绣房,倦极而卧。仿佛身子仍在园中,突遇一位少俊的秀才,折柳一枝赠她,强她题咏,并抱她进牡丹亭中。百种温存,紧相厮偎。正在欢洽之时,树上忽堕下落花一片,惊醒了她。她惆怅地醒来,口中还叫道:“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她母亲刚来看她,盘问她也不语。便诫她以后少到后花园中闲行。自此以后,丽娘益为郁郁,梦中之事,无时放怀。捉空儿又到后花园中去。梦中之景,宛然如见,只是那少俊的人儿却不在身边了。太湖石仍在,牡丹亭依然,只是花事已将冷落,情怀更为凄然。自这回寻梦归去之后,丽娘便生了病,时卧时起,精神恍惚。她父母十分着急。陈最良的药方固无效力,石道姑的符咒,也欠灵验。
挨至秋初,病体益重,“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丽娘自己对镜一照,也吃惊不已。“哎也!俺往日艳冶轻盈,奈何一瘦至此。”便着梅香取绢幅丹青来,为自己生描春容。画得来可爱煞人。对像徘徊,更增忉怛。便在画上题道:“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想起他人之像,或为丈夫相爱,替她描摹,也有美人自家写照,寄与情人,而丽娘这像却寄给谁呢?“梅边柳边”,只不过是个梦儿而已!但出于丽娘的不及料,也出于读者的不及料,那位“梅边柳边”的秀才,在世间却实有其人。这人姓柳,名梦梅,家住岭南。少年英俊,贫穷未能赴试。却说久病的丽娘到了八月十五,明月清朗之夜,便昏厥而去。临终之时,嘱咐她母亲只将她尸身葬于后花园中老梅树下,并私嘱梅香将她的春容,放在太湖石边。她死后不久,杜宝奉命升为淮扬安抚使。他带了家眷同去。但因为丽娘的尸柩不便运去,便让她埋于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