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昆山腔影响后的散曲——梁辰鱼——金銮——杨慎夫妇——李开先——刘效祖——冯唯敏——夏言与夏旸——《艺苑卮言》所载诸家——《南词韵选》所载诸家——王稚登与《吴骚集》——范夫人——凌濛初——陈所闻及诸金陵词人——高濂、史槃等——顾仲方、胡文焕等——赵南星——《三径闲题》——陈继儒、袁宗道等——《情籁》——沈璟及诸沈氏词人——王骥德——冯梦龙——施绍莘——俞琬纶——黄周星——王屋等——民间歌曲
从嘉靖到崇祯是南曲的时代。散曲到了嘉靖,已入发展、转变的饱和期,呈现着凝固的状态。南曲过分发达的结果,大部分的作家都追逐于绮靡的昆山腔之后而不能自拔。北曲的作家,几至绝无仅有。在风格与情调上,他们是那样的相同:一部《吴骚》,我们读之,很难分别得出某一篇是何人所作的。因此,在这畸形的发达的极峰,即到了万历中叶的时候,作者们便不期然而然地发生自觉的感情的枯竭。一部分的人便想从北曲里汲取些新的题材与内容来;别部分的人便又想从民间歌谣里,得到些什么惊人的景色与情调。
第一部分的许多“曲海青冰”一类的“以南翻北”之篇什,当然只是无聊的而且无灵魂的玩意儿;第二部分的《挂枝儿》、《黄莺儿》、《罗江怨》一类的民歌之拟作与改作,比较的可以使人注意,却总之,也究竟显露出作者们自身的不景气,即情思的消歇来。所以,在这一个南曲的时代,即从嘉靖到崇祯的一百二十余年间,我们看见的是清歌妙舞的悠闲的生活,我们看见的是奇巧的追逐于种种的肉感的刺激之后,我们看见的是红灯、绿裳、宴会、登临的情景。而我们所听到的也只是满足的嬉笑,别离与失望的幽诉,因过度闲暇所生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至多,只是些清丽的隽妙的作品,只是些拟仿民歌而成功的篇什,只是些绮腻柔滑若锦缎的文章。却缺少了宏伟的有风骨的歌什。在弘、正之时,还有陈铎、常伦、康海的粗豪的歌声,而这时却只有吴娃低唱似的绵绵不绝的情语了。白石以至草窗、梦窗时代的宋词,有些和这时代的明曲相似。唯彼时作者们的情绪尚十分的复杂,而这时却千弦只是一声,千语只是一意,左右离不开男女的恋情。而他们的歌声又往往是那样的凡庸与陈旧!
这南曲绝叫时代的作家们也是以南方为中心的。昆山、苏州、南京、杭州与绍兴,当时作家们是十之九集中于那些地方的。他们往往也采用北歌与楚歌,却是那么宛转曲折地将她们变为吴歌。
这短短的一百二十余年,又可分为三个不同的时期。第一个时期是梁辰鱼的时代,这是昆曲的始盛,不伏“王化”者尚大有人在。第二个时期是沈璟的时期,这是南曲格律最严肃,而诗思最消歇的时代。第三个时期,比较的最可乐观,真实的诗人们确乎出现了不少,我们找不出一个足以代表他们的更伟大的作者来,他们都是那样的足以独立,是那样的各有风格,勉强举出几个来,或可以说是王骥德、冯梦龙、沈自晋和施绍莘的时代罢。
正如唐诗在唐末、五代并不堕落而反开辟了另一条大道的情形相同,明代散曲在那个“世纪末”的丧乱时代,也只有更显得灿烂,而并不走上堕落的途程。
梁辰鱼(梁辰鱼见《列朝诗集)丁集卷八)是昆山腔的一位最重要的提倡者。如果只有魏良辅而没有伯龙的出现,昆山腔也许不会有那么远大的前途的。伯龙的《江东白苎》,正像他的《浣纱记》之对于当时剧坛的影响一样,在“清曲”坛上是具有极巨伟的权威的。《江东白苎》连续篇(《江东白苎》有明刊本,暖红室刊本,武进董氏刊本),凡四卷,在这四卷中,无论是套数或小令,都已成了后人追模的目标。他的咏物抒情是那样的典雅与细腻,直类最精密的刻工,在雕斲他们的核舟或玉器。也因为过于刻画得细致,过于求雅求工,便不免丧失些流动的自然的风趣。像《白练序》套的《暮秋闺怨》的二曲:
[醉太平]罗袖琵琶半掩,是当年夜泊月冷江州。虚窗别馆,难消受暮云时候。娇羞,腰围宽褪不宜秋。访清镜,为谁憔瘦?海盟山咒,都随一江逝水东流。
[白练序]凝眸古渡头,云帆暮收。牵情处错认几人归舟。悠悠,事已休。总欲致音书,何处投?空追究,光阴似昔,故人非旧!
句句似都是曾经见过的,他是那样的熔铸古语来拼合起来的。其咏物之作,像《咏蛱蝶》的《梁州序》套:
[梁州序]郊原风暖,园林春霁,日午香薰兰蕙。翩翩绿草,寻芳竞拂罗衣。只见秋千初试,纨扇新开,惊得双飞起。为怜春色也,任风吹,飞过东家,知为谁!(合)花底约,休折对!奈悠扬春梦浑无际。关塞路,总迢递!(以下数曲略)
也并不能算是精工,只是善于衬托。处处是模糊影响的话,令人似明似昧,把握不到什么。总之,是乱堆典故和迷惘的情意而已。而在这寥寥的四卷里又多“拟作”、“改作”。像《杂咏效沈青门唾窗绒体》,多至十首;像《初夏题情》,为“改定陈大声原作”;《懒画眉》套又为改定沈青门作,可见其情思的不充沛。又多“代”人而写的作品,其出于自己真性情的流露者盖亦仅矣!一位创派的大师,已是如此的才短情浅,成就甚为薄弱,后继之者,自不易更有什么极伟大的表现了。
金銮(金銮见《列朝诗集》丁集卷七)、莫是龙皆是辰鱼同时人,《江东白苎》中有改白屿的《寄情》之作,又有一篇《莫云卿携戴腻儿过娄水作》的“二犯江儿水”,他们当都是和辰鱼有相当的友谊关系的。
金銮字在衡,号白屿,应天人。有《萧爽斋乐府》(《萧爽斋乐府》有明刊本,未见;有武进董氏刊本)。王世贞云:“金陵金白屿銮颇是当家,为北里所贵。”周晖亦称他:“最是作家。华亭何良俊号为知音,常云:每听在衡诵小曲一篇,令人绝倒。”(按良俊语原见《四友斋丛说》)今所见萧爽斋曲,抒情之作固多,而嘲笑讽刺之什也不少,其门庭确较梁辰鱼为宽大,且也更为真率可爱。像他的《八十自寿》的《点绛唇》套:“八十年来,三千里外关西派;浪迹江淮,留得残躯在。”开首已不是辰鱼所能梦见的了。下面写着他自己的事迹与抱负,都是直爽而明白的,并不隐藏了什么。又像《嘲王都阃送米不足》:
[沉醉东风]实支与官粮一斗,乃因而减半征收。既不系坐地分,有何故临仓扣?这其间须要追求。火速移文到地头,查照有无应否。
简直是在说话。又像《风情嘲戏》(四首录二):
[沉醉东风]人面前瞒神下鬼,我根前口是心非。只将那冷语儿劖,常把个血心来昧。闪的人寸步难移。便要撑开船头待怎的?谁和你一篙子到底!
[又]鼻凹里砂糖怎。指甲上死肉难粘,盼不得到口,恨不的连锅啖,管什么苦辣酸咸!这般样还教不解馋,也是个天生的饿脸!
是那么样的善于运用俗语入曲,较之泛泛的典雅语,实是深刻动人得多了。其咏物曲也多精切不泛者。白屿老寿,上和徐霖为友,而下也入昆腔时代,故尚充溢着弘、正时代的浑厚真率的风趣,并不曾受昆腔派的散曲作风的影响。他其实是应该属于前一代的。
莫是龙字云卿,以字行。更字廷韩,松江华亭人(《南宫词纪》作直隶苏州人)。以诸生贡入国学。有《石秀斋集》。书画皆有名。惜其散曲绝罕见。《南宫词纪》虽列其名于“纪内词人姓氏”,却未选其所作。
杨慎夫妇、李开先、刘效祖、冯惟敏、夏言诸人,都还具有很浓厚的前一代的作风。杨慎有《陶情乐府》、《续陶情乐府》及《玲珑倡和》(《陶情乐府》等均有嘉靖刊本。《陶情乐府》有近人卢氏刊本;《杨夫人词曲》有明刊本;《杨升庵夫妇散曲》,任讷编,商务印书馆出版)。其妻黄氏,有《杨升庵夫人词曲》。唯杨夫人曲中,杂有升庵之作不少,殆坊贾所窜入以增篇页者。升庵散曲,王世贞谓其多剽元人乐府。又谓:“杨本蜀人,故多川调,不甚谐南北本腔。”其实他的小令,很有许多高隽的,像《落梅风》:
病才起,春已残,绿成阴,片红不见。晚风前飞絮漫漫,晓来呵一池萍散。
那样的情调,元曲中是未必多的。唯其早岁投荒,未免郁郁,“道情”一类之作,自会无意地沾上元人的恬淡的作风。像:
[清江引]人间荣华无主管,树倒胡孙散。天吴紫凤衣,黄独青精饭,先生一身都是懒。
和“早早破尘迷”(《黄莺儿》);“伴渊明且醉黄花,富贵浮云,身世烟霞”(《折桂令》)之类,显然是很近东篱、云庄的堂室的。
升庵在滇中时,与他相应和者有西峃简绍芳,月坞张愈光,海月王宗正及沐石冈(沐太华)等。在他的《玲珑倡和》里,则与他酬和者有顾箬溪、张石川(名寰)、李丙、刘大昌及升庵弟悖(字叙庵)、慥(字未庵)等。这些人都只是偶然兴之所至的歌咏者,并不是什么专业的词客。
升庵夫人黄氏所作,王世贞尝举其《黄莺儿》:“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而盛称之,以为“杨又别和三词,俱不能胜”。杨夫人曲,佳者固不仅此。她别有一种鲜妍的情趣,纤丽的格调,像:
[落梅花]楼头小,风味佳,峭寒生雨初风乍。知不知对春思念他?背立在海棠花下。
[又]春寒峭,春梦多,梦儿中和他两个。醒来时空床冷被窝,不见你空留下我。
升庵是不会写作那么爽隽的曲语的。
李开先(1502—1568)刻元人乔梦符、张小山小令,自称藏曲最富,有“词山曲海”之目。然所作却并不怎样重要。王世贞谓:“伯华以百阕《傍妆台》为德涵所赏。今其辞尚存,不足道也。”《傍妆台》(《南曲次韵》附祟祯张宗孟编《王渼陂全集》后,原刊本未见)并有王九思的次韵,皆只是一味的牢骚,像“不拘拘从人唤做老狂夫:笑将四海为杯勺,五岳作茅庐。消磨日月诗千首,啸傲烟霞酒一壶。无穷事,多病躯,得支吾处且支吾。”已成滥调,徒拾唾余,确不足重。他别有曲集,惜未见。《傍妆台》外,《南宫词纪》(卷五)有他的《咏月》、《咏雪》的“黄莺儿”二篇,也很平庸。
刘效祖(刘效祖见《列朝诗集》丁集卷二)字仲修,滨州人,嘉靖庚戌进士,除卫辉推官。历户部员外郎,出为陕西副使。有《短柱效颦》、《莲步新声》、《混俗陶情》、《空中语》等集。朱彝尊谓:“副使负经世略,坐计吏罢官。晚寄情词曲。所填小令,可入元人之室。”然所作流传甚罕。其《拜年》“尧民歌”:“一个说,现成热酒饮三杯,一个说,看经吃素刚初一”,写市井风俗,浅率而真切。像《沉醉东风》:
门巷外旋栽杨柳,池塘中新浴沙鸥。半湾水绕村,几朵云生岫,爱村居景致风流。啜卢仝茗一瓯,醉翁意何须在酒。
也是造语坦率不加浓饰的(刘效祖《词脔》有清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