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学说,打破了“迷古”的魔障,给他以“自抒己见”的勇气。同时,阳明的讲学方式,也复兴了一个很重要的文体,即自周、秦诸子以来便已消歇的“寓言”的一体。印度文学和僧侣们的讲演,本来富于寓言,很奇怪地,却在中国文坛得不到相当的反响。许多《佛本生经》里的妙譬巧喻,一部分无声息地沉沦了,一部分却变成了死板板的传奇文。寓言的本身终于未遇到复兴的机会。直到了阳明的诞生,乃以譬喻证其学说,门生弟子受其感化者不少。而寓言在嘉、隆以后,遂一时呈现了空前的光明与荣耀。
和李贽成为好友的耿定向(耿定向见《明史》卷二二一),亦为阳明的门下。尝著了一部《先进遗风》(《先进遗风》有《宝颜堂秘笈》本),那寥寥的两卷书中,重要而且隽永的寓言很不少。楚人江盈科的《雪涛小说》,亦有美妙的譬喻,足以证其思想的活跃。陆灼作《艾子后语》(《雪涛小说》及《艾子后语》均有《八公游戏丛谈》本,有《明百家小说》本),刘元卿作《应谐录》(《应谐录》有《宝颜堂秘笈》本),都是很不寻常的东西。《艾子后语》本于传为苏轼作的《艾子》。《艾子》也是很好的一部“喻譬经”。这些明人的寓言,我们可以说,其价值是要在侯白诸人的六朝“笑谈集”以上的,因为她们不仅仅是攻击人间小缺憾的“笑谈”而已!
但“寓言”还只是旁支,伟大的散文家们在这时期实在是热闹之至。崇祯时陆云龙选辑《十六名家小品》,于徐渭、汤显祖、袁宏道、袁中道、屠隆、钟惺诸家外,别选文翔凤、陈继儒、陈仁锡、李维桢、王思任、虞淳熙、董其昌、张鼐、曹学佺、黄汝亨等十家。这十六家之选,并未足以尽当时的散文,且其品题也甚为混淆,入选者未必皆为佳隽的散文作家。陈仁锡、曹学佺本为选家。仁锡(陈仁锡见《明史》卷二八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五)所选《古文奇赏》和学佺所选《历代诗选》都是卷帙很浩瀚,其中也很有重要资料的东西。其所自作,亦有甚为隽妙者,而学佺的诗尤为可观。学佺(1574—1647)(曹学佺见《明史》卷二八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十四)字能始,侯官人,万历乙未进士。累迁广西右参议副使。天启中,除名为民。家居二十余年,殉节而死。同时闽人有徐熥、徐兄弟也皆能诗。
熥字惟和,有《幔亭集》;字兴公,一字惟起,有《鳌峰集》及《徐氏笔精》。陈继儒、王思任、董其昌三家在其间算是最重要的。继儒(1558—1639)(陈继儒见《明史》卷二九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十六)字仲醇,号眉公,松江华亭人。为诸生时,与董其昌齐名。年甫二十九,即取儒衣冠焚弃之,隐居昆山之阳。名日以盛。远近征请诗文者无虚日;学士大夫往见者屦常满户外。卒年八十二。继儒既老寿,著作尤多,坊肆往往冒其名以冠于所刻书端,或请托其为序,而他则求无不应者。以此,颇为通人所诟病。其实除应酬之作外,他所作短翰小词,确足以自立。以一布衣,游于公卿与市井间,以文字自食其力,此盖万历以后的一种特殊的社会状况,而继儒殆为此种卖文为活的“名士”们的代表。(陈眉公《晚香堂集》有明刊本,有清末铅印本。又《陈眉公集》有明刊本)同时有王稚登者,字百穀,吴县人。亦为当时最有声誉的“名士”。且也和继儒同臻老寿(《王百穀集》有明刊本),其为市井流俗所知,仅次于继儒。
王思任(王思任见《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二)字季重,山阴人,万历乙未进士,历出为地方官吏,皆不得志。稍迁刑、工二部。出为九江佥事,罢归;乱后,卒于山中。思任好诙谐,为文有奇趣(《王季重集》有《乾坤正气集》本。又《谑庵文饭小品》有明刻本),正统派的文人们遂疾之若仇。董其昌(1555—1636)(董其昌见《明史》卷二八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十六)字元宰,和继儒同乡里。万历十七年进士,累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崇祯间,加太子太保致仕,卒时八十二。其昌以善书名,画亦潇洒生动,绝出尘俗。诗文皆清隽,类其书画。
天启、祟祯间的散文作家,以刘侗、徐宏祖及张岱为最著。张岱字宗子,山阴人,有《琅嬛山馆集》(《琅嬛山馆集》有清光绪间刊本),其所著《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陶庵梦忆》有刊本,有朴社标点本;《西湖梦寻》有《武林掌故丛书》本,有杭州铅印本)诸作,殆为明末散文坛最高的成就。像《金山夜戏》、《柳敬亭说书》,以及状虎丘的夜月、西湖的莲灯,皆为空前的精绝的散文,我们若闻其声,若见其形,其笔力的尖健,几透出于纸背。柳宗元柳州山水诸记,只是静物的写生;其写动的人物而翩翩若活者,宗子当入第一流。徐宏祖(1585—1641)字霞客,江阴人。
他不慕仕进而好游,足迹纵横数万里,缒幽凿险,多前人所未至。所著游记(《徐霞客游记》有刊本,有商务印书馆印本),无一语向壁虚造,殆为古今来最忠实、最科学的记游之作,而文笔也清峭出俗,不求工而自工。刘侗字同人,麻城人;于奕正初名继鲁,字司直,宛平人。他们同著的《帝京景物略》(《帝京景物略》有明刊本),也为一部奇书;叙景状物,深刻而有趣。虽然不是像《洛阳伽蓝记》似的那么一部关系国家兴亡的史记,却是很着力写作的东西,不过有时未免过于用力了,斧凿之痕,明显得使人刺目,有若见到新从高山上劈裂下来的而又被砌成园林中的假山的石块似的,怪有火气。其病恰似罗懋登的《三宝太监西洋记》的那部小说。
同时,有李日华(1565—1635)(李日华见《明史》卷二八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十六)者,字君实,嘉兴人。万历壬辰进士,累官至太保少卿,有《恬致堂集》及《六砚斋杂记》等。他为明代最好的艺术批评家。其评画之作,自成为一种很轻妙的小品文;于《紫桃轩杂缀》及《画媵》诸编可以见之。其诗亦跌宕风流,纤艳可喜,像《题画》:“黄叶满秋山,白浪迷秋浦。门前一痕沙,白鸥近可数。”
李、何、王、李的前后七子的倡结诗社之风,到明末而更盛;竟由诗人的结合,而趋向到带有政治性的结社。天启、崇祯之际各地的文社,随了朝政的腐败,内忧外患的交迫而俱起。太仓则有张溥、张采所倡的复社;华亭则有陈子龙、夏彝仲、徐孚远、何刚等所倡的几社;江西则有艾南英所倡的豫章社;甬上则有陈夔献所主持的讲经会;武林则有闻子将、严印持所主持的读书社;明州则有李杲堂所主持的鉴湖社;太仓又别有顾麟士所主持的应社,一时殆有数之不尽的壮观。而彼此也常意见相左,互相排击。唯于政治上的攻击,则殆一致地对准了不合理的压迫与侵略而施之。在其间,复社、几社尤为重要。复社出现较早,则和腐败的官僚相搏斗;几社诸君子则皆怵于国难的严重和受满族侵略的痛戚而奋起作救国运动的。
在文学上的趋势讲来,复社、几社和豫章社殆都是公安、竟陵二派的反动。陈子龙明日张胆的为王、李七子作护符;张溥编《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张采选两汉文,也都是以“古学”为号召的。艾南英则痛嫉王、李,又标榜归有光等古文,以与子龙辈抗争。其实“模仿欧、曾与模仿王、李者,只争一头面”(黄宗羲语),于文学的前程,这种抗争是没有什么重大意义的。南英(艾南英见《明史》卷二八八)字千子,东乡人。天启四年举于乡。江西陷,南英南奔于闽;唐王授御史,寻卒(艾南英《天佣子集》有刊本)。而陈子龙等也皆殉难于抗满之役。
子龙(陈子龙、夏允彝等见《明史》卷二七七)字人中,又字卧子,华亭人,崇祯十年进士。迁兵科给事中。大乱时,他受鲁王命,结太湖兵欲起事;事泄被捕,投渊死(陈子龙《湘真阁稿》有明刊本;《陈忠裕公集》有道光刊本,《乾坤正气集》本)。夏允彝字彝仲,闻北都陷,谒史可法,谋兴复。南京复失,他便自杀。他的儿子完淳,身于亡国之痛,作《大哀赋》。天才横溢,哀艳惊人。似较庾子山的《哀江南赋》尤加沉痛。年十七,即殉国难而死。有集(《夏完淳集》有《乾坤正气集》本)。徐孚远和何刚也皆殉难以死。子龙诗文皆名世,其骈体文和长短句的造诣,尤为明人所罕及。
张溥(1602—1641)(张溥见《明史》二八八)字天如,太仓人,与同里张采(字受先),同学齐名。号“娄东二张”。崇祯间,在里集诸名士,倡为复社,声誉震于吴中。溥于崇祯四年举进士,改庶吉士。假归即不出。四方好事者,多奔走其门,尽名为复社。溥亦倾身结纳,颇议及朝政。因此,为大臣所恶,欲穷究之。迄溥死,而狱事未已。
参考书目
一、《列朝诗集》 清钱谦益编,有原刊本,有清宣统间铅印本。
二、《明诗综》 清朱彝尊编,有清康熙间刊本。
三、《明诗纪事》 近人陈田编,有刊本。
四、《十六名家小品》 明陆云龙编,有明崇祯间刊本。
五、《明文海》及《明文授读》 清黄宗羲编;《文海》有抄本,《授读》有刻本。
六、《明文奇赏》四十卷 明陈仁锡编,有明刊本。
七、《启祯两朝遗诗》 清陈济生编,有刊本,极罕见。
八、《尺牍新语》及《广集》 清汪淇编,有清康熙间刊本。
九、《尺牍新钞》及《结邻集》、《藏弃集》 清周在浚编,有清康熙原刊本,有清道光雷氏刊本。
十、《冰雪携》 明卫泳编,罕见;又《冰雪携补》亦少见。
十一、《明三十家诗选》 清汪端编,有刊本。
十二、《明文在》 清薛熙编,有刊本。
十三、《明诗平论二集》 明朱隗编,有明崇桢间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