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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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北朝的文学 (2)

拓跋勰的儿子子攸(孝庄帝),被尔朱荣立为帝,改元永安。后为尔朱兆所杀,年二十四。他的《临终诗》:“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云云,是殊为凄恻动人的。

还有无名氏的一篇《杨白花》,相传为魏胡太后思杨华之作。华投梁后,太后追思他不能已,作此歌,使宫人连臂踏足歌之,声甚凄婉: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街杨花入窠里。

这歌,和《子夜》、《读曲》的调子是显然有异的。虽因了南北之隔,华夷之别,而北人之作与南国不同者,仅此寥寥数曲而已。

当梁元帝时(552—554),庾信、王褒相继为北人所羁,所掳,遂留于北方不归。在北地,他们二人发生过不少的影响。庚信初尝聘东魏,文章辞令,盛为邺下所称。还为东宫学士。侯景之乱,信奔江陵。元帝时,奉使于周。遂被羁留长安,不得归。屡膺显秩,拜洛州刺史。陈、周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许还其旧国。陈氏乃请王褒及信等十数人。周人惟放回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并留而不遣。遂终于北方(《庾信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汪士贤刊本,《四部丛书》本)。

王褒之入北方,事在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年),较庾信为略后。是年,周师征江陵,元帝授褒都督城西诸军事。军败,从元帝出降。同时北去者还有王克、刘瑴、宗懔、殷不害等数十人。他们到长安时,周太祖喜道:“昔平吴之利,二陆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贤毕至,可谓过之!”后为宣州刺史(《王褒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这二人所作,原是齐、梁的正体,然到了北地之后,作风却俱大变了。由浮艳变到沉郁,由虚夸变到深刻,由泛泛的骈语,变到言必有物的美文。因此,庾、王在公元554年后之作,遂在齐、梁体中,达到了一个未之前有的最高的成就。像那样又深挚又美艳的作风,是六朝所绝罕见的。我们看子山的《拟咏怀》:

楚材称晋用,秦臣即赵冠。

离宫延子产,羁旅接陈完。

寓卫非所寓,安齐独未安。

雪泣悲去鲁,凄然忆相韩。

惟彼穷途恸,知余行路难。

怀抱独惛惛,平生何所论。

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

彀皮两书帙,壶卢一酒樽。

自知费天下,也复何足言!

以及“涸鲋常思水,惊飞每失林”,“倡家遭强娉,质子值仍留”,“不特贫谢富,安知死羡生”,“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其面虽可热,其心长自寒”(以上并《拟咏怀》中句),“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怨歌行》),“值热花无气,逢风水不平”(《慨然成咏》)等,并是很露骨的悲怨所积的愤辞!处在这样的一个逆境之下,当然所作会和酒酣耳热,流连光景的时候的愉辞大为不同的。他的《哀江南赋》,尤为一代绝作。家国之思,身世之感,胥奔凑于腕下,故遂滔滔不能自已。和仅仅吊古或咏怀之作,其胸襟之大小是颇为不相牟的。《序》云:“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皋桥羁旅。燕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词,惟以悲哀为主。日暮途穷,人间何世!”被羁而见亡国之痛,充耳唯闻异国之音,能不“凄怆伤心”吗?环境迫得子山不得不觍颜事敌。这使他竟有“安知死羡生”之叹。然这种悲愤的歌声,却使他的后半生的所作,较之一般齐、梁之什,都更为伟大了!生丁百凶,仅得造成一大诗人,亦可哀矣!

王褒入周后所作,与子山有同调。这缘环境相同,心声遂亦无歧。像褒的《渡河北》(《苑诗类选》作范云诗,非)。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

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

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

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

以及“寂寞灰心尽,摧残生意余”(《和殷廷尉岁暮》),“犹持汉使节,尚服楚臣冠;飞蓬去不已,客思渐无端”(《赠周处士》)等,还不是和子山“其心长自寒”之语相类吗?当汝南周弘正自陈聘周时,周帝许褒等通亲知音问。褒赠弘正弟弘让诗,并致书道:“嗣宗穷途,杨朱歧路。征蓬长逝,流水不归。舒惨殊方,炎凉异节。……还念生涯,繁忧总集。视阴愒日,犹赵孟之徂年;负枚行吟,同刘琨之积惨。河阳北临,空思巩县,霸陵南望,还见长安。所冀书生之魂,来依旧壤,射声之鬼,无恨他乡。白云在天,长离别矣!”像这样的情调,是六朝的不幸的人士们所常执持着的。为什么在六朝会造作出许多李陵、苏武的故事,以及把许多古诗都归在苏、李名下,还要伪作什么《李陵答苏武书》之类,大约都不是没有意义的吧!那些心抱难言之痛的士大夫们,以今比古,便不得不有“李陵从此去”(庾信诗)的寄托的文章。被陷在同样环境之下的士大夫们,从五胡之乱以后起,盖不仅庚信、王褒等区区可指数的若干人而已!

为北朝文学之光荣者,在散文一方面,还有两部不朽的名著,即《洛阳伽蓝记》与《水经注》者是。

《洛阳伽蓝记》(《洛阳伽蓝记》,有明如隐堂刊本,《大藏经》本,武进董氏新刊本。《学津讨源》诸丛书中也有之)为后魏杨衒之作。衒之,一姓羊,北平人。魏末为抚军府司马,历秘书监,出为期城太守。齐天保中(550—559)卒于官。这是一部伟大的史书。虽说是记载洛阳城中的庙宇,而魏代的兴亡,于此亦可见之。其中,包含着无数的悲剧,无数的可泣可歌的资料。少数民族的人物在此古老的都城里所干的残杀、祈祷等的玩意儿,无不被捉入这书中;而又用了轻纤可喜的文字来描写,来叙状,益使这书成了一部文学的史籍。这书共五卷。在第五卷里,所节录的宋云西行求法的记载,乃是佛教史中重要的史料之一,且又和西陲及印度的历史有大关系。衒之著作此书,大约在武定之末(547—549),他自序道:

武定五年,岁在丁卯(547年),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稼,艺黍于双阙。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钟声罕闻,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

然其涉笔所及,又不独在记述庙观而已。

《冰经注》(《水经注》,有明朱谋玮刊本,戴震校注本,杨希闵校注本。最近在《永乐大典》“水”字残本数册中,发见《水经注》全部,半在涵芬楼,半在北平李玄伯处,已为合浦之珠,将谋印行,不幸涵芬被焚,此事遂不得实现。《大典》本足补正明清人刊本之阙误不少)为后魏郦道元作。道元(郦道元见《魏书》卷八十九),字善长,范阳人,官御史中尉。所注《水经》,凡四十卷,繁征博引,逸趣横生,一洗汉、魏人注书的积习。其实他这书已是超出“注”的范围以外。凡于一水经流之地,必考其故实,述其逸闻。古代之神话与传说,往往赖以保存。正如希腊朴桑尼(Pausanias)氏之《希腊游记》(Description of Greece),其所保存的各地的传说,竟成为今代研究民俗学、神话学之宝库。然郦氏之作,更有较朴桑尼氏之作为尤伟大处。《希腊游记》只是干燥的旅行记载,而郦氏的《水经注》则为肌体丰腴的绝妙之文学作品。凡所状写,无不精妙。而于写景描声,尤为擅长。在一切文学史中,以注“古书”而其注的自身成为绝好之不朽名著者,此书而外,似无第二部。像他注《水经》的“清水出河内修武县之北黑山”一句云:

黑山在县北白鹿山东,清水所出也。上承诸陂散泉,积以成川,南流,东南屈。瀑布乘岩,悬河注壑,二十余丈,雷赴之声,震动山谷。左右石壁层深,兽迹不交,隍中散水雾合,视不见底。南峰北岭,多结禅栖之士,东岩西谷,又是刹灵之图。竹柏之怀,与神心妙远,仁智之性,共山水效深,更为胜处也。其水历涧飞流,清冷洞观,谓之清水矣。……

即柳宗元最佳之记游小品,即不过是。注中似此之处,更是应接不暇,且又绝少雷同之文。作者之笔力诚可称是:舒卷自如,重过千钧。

参考书目

一、《北史》 唐李延寿撰,有《二十四史》本。

二、《魏书》 北齐魏收撰,有《二十四史》本。

三、《北齐书》 唐李百药撰,有《二十四史》本。

四、《周书》 唐令狐德棻撰,有《二十四史》本。

五、《古诗纪》 明冯惟讷编,有明刊本。

六、《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丁福保编,有医学书局铅印本。

七、《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张溥编,有明刊本,有清长沙复刊本。

八、《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 清严可均辑,有黄冈王氏刊本,有医学书局石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