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质斋说:“欧阳公词,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亦有鄙亵之语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字所为也。”罗长源说:“公尝致意于《诗》,为之本义,温柔宽厚,所得深矣。今词之浅近者,前辈多谓是刘伪作。”我们看,在《醉翁琴趣外编》里,有许多为《六一词》所不收的词,很可怪,像:“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醉蓬莱》);“空泪滴,真珠暗落。又被谁,连宵留著?不晓高天甚意:既付与风流,却恁薄情!细把身心自解,只与猛拼却。又及至,见来了,怎生教人恶”(《看花回》);“相思字一时滴损,便直饶伊家总无情,也拼了一生,为伊成病”(《洞仙歌令》);“才会面,便相思,相思无尽期。这回相见好相知,相知已是迟”(《阮郎归》)。这似和《六一词》的作风,太不相同了,显然不是出于同一词人的手笔。当便是所谓刘的伪作吧。但这一类的词,实在不坏,在《花间》、《阳春》吧,我们找不到那么真情而朴质的东西。假如果是刘所作,则他也当是一位大词人了。或他仅是集了当时的民歌也难说。像《六一词》里的: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
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
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
——《临江仙》
和刘之作(?)较之,当然立刻便可见到其不同来的。
张先(990—1078)(见谈钥《吴兴志》)字子野,吴兴人,为都官郎中。有《安陆词》一卷(《安陆集》一卷附录一卷,有葛氏刊本,又有扬州诗局刊本。《张子野词》一卷,有《名家词》本(《粟香室丛书》)。又二卷补遗二卷,有《知不足斋丛书》本及《疆村丛书》本)。先与柳永齐名。《古今诗话》载有一段故事:“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而“三影”中尤以“云破月来花弄影”为最著于人口,其全文如下: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天仙子》
在先的小词里,有许多句子真是娇媚欲泛出纸面,像“闻人话著仙卿字,嗔情恨意还须喜。何况草长时,酒前频见伊”(《菩萨蛮》);“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菩萨蛮》);“密意欲传,娇羞未敢。斜偎象板还偷。轻轻试问借人么?佯佯不觑云鬟点”(《踏莎行》)诸语,哪一个字不是若十七八女郎之倩笑的。他亦间作慢词,却都未见得好。他有技巧而没有豪迈奔放的气势,有纤丽而没有健全创造的勇力,仍是第一期的词人。
更有几个人也可附在第一期中。晏几道字叔原,殊幼子,监颍昌许田镇。有《小山词》(《小山词》有汲占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有晏端书刊本)。黄庭坚称其词能“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后来论者亦称其词聪俊,出入于温、韦之间,而尤胜于大晏。程叔彻说:“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他是一个十足的诗人,所以“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虽因此不得在上位,而词亦因此日工。像: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可作为他的代表作。
宋祁(998—1061)(宋祁见《宋史》卷二八四)字子京,安州安陆人。天圣中进士。累官翰林学士承旨。卒赠尚书,谥景文。有《出麾小集》,《西洲猥稿》。子京词名甚著,然其词传者不多。像《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
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
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
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最为脍炙人口,竟使他得了“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之号。
王安石有词一卷(《临川先生歌曲》一卷,《补遗》一卷,有《僵村丛书》本)。以他这样的一位用世的名臣,宜乎气格与别的词人们不同。他的词脱尽了《花间》的习气,推翻尽了温、韦的格调,另自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韵,足为苏、辛做先驱。像《桂枝香》,是其一例:
登临送目,
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
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残阳里,
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
星河鹭起,
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
叹门外楼头,
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
对此谩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
但寒烟芳草凝绿。
至今商女,
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其实安石的词,也尽有十分清隽的,像:“晚来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菩萨蛮》);“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渔家傲》);“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浣溪沙》)诸语。也尽有许多深情缱绻的,如“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千秋岁引》);“红笺寄与烦恼,细写相思多少。醉后几行书字小,泪痕都揾了”(《谒金门》)。
第二期的词,是慢词最盛的时代。柳永虽未必为慢词的创造者,却是慢词的代表人。与他抗立的大词人是苏轼。轼的门下,如秦七(观)、黄九(庭坚)等,都是很受永的影响的。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一期是柳永及其跟从者的时期。
苏轼可以说是“非职业”的词人,柳永则为“职业的”词人。苏轼的一生,爱博而无所不能,以其绝代的天才,雄长于当时的词坛、诗坛、文坛。然柳永的一生,却专精于“词”。他除词外没有著作,他除词外没有爱好,他除词外没有学问。相传宋仁宗留意儒雅,深斥浮艳虚华之文。永则好为淫冶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时,特落之,说道:“且去浅斟低唱吧,何要什么浮名。”其后,他另改了一个名字,方才得中。永的初名是三变,字耆卿,乐安人。景祐元年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号“柳屯田”。有《乐章集》(《乐章集》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三卷,《续添曲子》一卷,有《疆村丛书》本)。他一生的生活,真可以说是在“浅斟低唱”中度过的。他的词大都在“浅斟低唱”之时写成的。
他的灵感大都是发之于“倚红偎翠”的妓院中的,他的题材大都是恋情别绪,他的作词大都是对妓女少妇而发的,或代少妇妓女而写的。他的文辞因此便异常浅近谐俗,深投合于妓女阶级的口味,为这些妓女阶级所能传唱,所能口唱而心知其意,所能欣赏而深知其好处,所能受感动而怅惘不已。所以他的词才能流传极广,“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但颇为学人所鄙。李端叔说:“耆卿词,铺斜展衍,备足无余。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孙敦立说:“耆卿词虽极工,然多杂以鄙语。”黄叔旸说:“耆卿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对于他的能谐俗之一点,大约是当时的许多词人所同意诟病于他的。
例如“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传花枝》);“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木兰花》)之类,诚不免于鄙俗无诗趣。然他的词格却不止于这个境地。这些原是他的最下乘的东西。他的名作,其蕴藉动人处,真要“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以唱之,才能尽达得出来的。苏轼曾拈出“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以为“唐人佳处,不过如此”。他的情调,几乎是千篇一律的“羁旅悲怨之辞,闺帷淫媟之语”。然千篇的情调虽为一律,千篇的辞语却未有相同的。他的词,百变而不离其宗的是旅思闺情,然却能以千样不同的方法,千样不同的辞意传达之,使我们并不觉得他们的重复可厌。我们如果读《花间》、《尊前》过多,往往有雷同冗复之感。在柳永的《乐章集》中,这个缺点,他却常能很巧妙地避去了。这是他的慢词最擅长之一点,也是他的最足以使我们注意的一点。我们试读下面的几首词: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
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
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早知恁地难抛,悔不当时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昼夜乐》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耆卿词的好处,在于能细细地分析出离情别绪的最内在的感觉,又能细细地用最足以传情达意的句子传达出来。也正在于“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花间》的好处,在于不尽,在于有余韵。耆卿的好处却在于尽,在于“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花间》诸代表作,如绝代少女,立于绝细绝薄的纱帘之后,微露丰姿,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及。耆卿的作品,则如初成熟的少妇,“偎香倚暧”,恣情欢笑,无所不谈,谈亦无所不尽。所以五代及北宋初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含蓄二字,其词不得不短隽。北宋第二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奔放铺叙四字,其词不得不繁辞展衍,成为长篇大作。这个端乃开自耆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