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卿的影响极大。秦少游本以短隽擅场,却也逃不了耆卿的范围。《高斋词话》说:“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至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少游至此,也只好愧服了。少游如此,其他更可知了。东坡词虽取境取意与柳七绝异,然在奔放铺叙一方面,当也是暗受耆卿势力的笼罩的。
苏轼的影响,在当时虽没有柳七大,然实开了南宋的辛、刘一派,成为词中的一个别支。故论者每以为东坡的小词似诗;又以为东坡“以诗为词,如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陈师道语)。东坡他自己也尝说:“生平有三不如人。”谓着棋、吃酒、唱曲也。他的词“虽工而多不入腔,盖以不能唱曲故耳”。晁补之也说:“东坡居士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但东坡词实在两个不同的境界。这两个境界,固不同于《花间》,也有异于柳七。一个境界是“横放杰出”,不仅在作“诗”,直是在作史论,在写游记。例如《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以及如“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江城子》),“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操》)诸词皆是。这一个境界,所谓“横放杰出”者,诚不是曲中所能缚得住的。不过像《减字木兰花》:“贤哉令尹,三仕己之无喜愠。我独何人,犹把虚名玷缙绅。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归去来兮,待有良田是几时?”却有点过于枯瘠,无丝毫诗意含蓄着,乃是他的词最坏的一个倾向。
然东坡的词境,还有另一个境地,另一种作风。这便是所谓“清空灵隽”作品。这使东坡成了一个绝为高尚的词人。黄庭坚谓东坡的《卜算子》一词:“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胡寅谓:“词在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使人登高望远,举首浩歌,超乎尘埃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柳氏为舆台矣。”张炎说:“东坡词,清丽舒徐处,高出人表,周、秦诸人所不能到。”这些好评,非在这一个境界里的词,不足以当之。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
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
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
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洞仙歌》
读了这一类的词,我们还忍说他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来唱吗?还忍责备他不谐音律吗?将这些清隽无伦的诸词,杂置于矫作“绮罗香泽之态”的诸词中,真如逃出金鼓喧天的热闹场,而散步于“一天凉月清于水”,树影倒地,花香微闻的僻巷,其隽永诚可久久吟味的。他的词集,有《东坡居士词》(《东坡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东坡乐府》二卷,有《四印斋所刻词》本,有《疆村丛书》本三卷,又有商务印书馆林大椿校本。又《苏辛词》,叶绍钧选注,有商务印书馆《学生国学丛书》本)。
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人,被称为苏门四学士。然在词一方面,他们四个人,差不多都可以说不曾受过东坡什么影响。庭坚自有其独到之处。观则杂受《花间》、柳七之流风而熔冶之于一炉。晁、张二人则间有可喜的隽语而已,并不是什么大家。
黄庭坚(1045—1105)(见《东都事略》卷一百十六《文艺传》,《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文苑六》)有《山谷词》(《山谷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山谷琴趣外篇》三卷,有《涉园景宋金元明词续刊》本)。他的词,可分为两个完全不同的方面。第一方面是传统的作品,第二方面却是他自己所大胆特创的作风。他的传统的词,颇有人批评之,如晁补之所谓:“黄鲁直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著腔子诗。”至于第二方面的作品,论者则直以“时出俚浅,可称伧父”(陈师道语)二语抹煞之而已。但像“银灯生花如红豆,占好事如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宝瑟轻招手。
一阵白苹风,故灭烛教相就”(《忆帝京》)云云,即在一般传统的作品中也不能不算是佳作。若他的第二方面的特创之作,则恐怕除了当时的俗客歌伎之外,所谓雅士文人是再也不会赏识她们的了。在这方面的作品里,他尽量地引用了当时的方言俗语入词;更尽量地模拟着当时流行的民歌的作风。他的大胆的解放,可说是“词史”上所未曾有的。柳永曾被论者同声称为“鄙俗”,然《乐章集》中引用俗语方言之处,如庭坚之“奴奴睡也奴奴睡”(《千秋岁》);“有分看伊,无分共伊宿,一贯一文跷十贯,千不足,万不足”(《江城子》)诸句,却从来不曾见过。永的词,毕竟还是文人学士的词。若庭坚的词,则真为一般市井人所完全明白,所完全知道其好处者。
对景还销瘦,被个人把人调戏,我也心里有。
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看承幸厮勾,又是樽前眉峰皱。
是人惊怪,冤我忒就,拼了又舍了,一定是这回休了。
及至相逢又依旧。
——《归田乐引》
更有许多首,杂着好些北宋时代的方言俗语,非今日所能解,只好不引之了。他有时也染着最坏的民歌的习气,以文字为游戏。例如:“你共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两同心》);“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少年心》)。“女边著子”是“好”字,“门里挑心”是“闷”字,“人”字盖即“仁”字的谐音。庭坚自言,法秀道人曾诫他说:“笔墨劝淫,应堕犁舌地狱。”他答曰:“不过空中语耳。”他又说,晏几道词较他尤为纤淫,应堕何等地狱!其实几道的情语恋辞,哪里有他那么样的深刻。
秦观(1049—1100)有《淮海词》(《淮海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淮海居士长短句》三卷,有《僵村丛书》本)。晁补之说:“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蔡伯世说:“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唯少游而已。”然他的气魄却没有耆卿大,他的韵格却没有子瞻高,在大胆创造一方面,他的能力,竟也没有鲁直那么雄厚。他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作者,是一个深刻尖峻的诗人,最善于置景借辞,遣情使语的。他的小令,受《花间》及第一期作家的影响很深,确有许多不可磨灭的名言隽语,足以令人讽吟不已,像: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
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
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忆仙姿》
他的慢词,则颇受影响于柳永;子瞻曾经指出,他自己也曾默认。但他的慢词毕竟不是柳永的;他自有一种婉约轻圆的作风,为永所不能及。今试举一例如下: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庭芳》
相传少游性不耐聚稿,间有淫章醉句,辄散落青帘红袖间。故今传者并不甚多。
晁补之(1053—1110)有《鸡肋词》、《逃禅词》(《晁无咎词》六卷,有汲古阁《琴趣外篇》本,又有《双照楼景宋元明词》本)。陈质斋以为补之词,佳者不逊于秦七、黄九。然补之的诗才本不甚高,即其最佳的作品,视之秦七、黄九也实在不及。他没有秦七那么婉约多姿,也没有黄九那么苍劲有力。
张耒(1054—1114)在元祐诸词人中,作词最少。诸人皆有词集,耒则无之。计其所作,仅《风流子》及《少年游》、《秋蕊香》三词传于世而已。然此三词皆甚有风致。像《秋蕊香》:
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
朱阑倚遍黄昏后,廊下月华如昼。
别离滋味浓如酒,令人瘦。
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依旧。
这时代的词人如夏云春雨似的绵绵不绝。苏、柳、黄、秦外,更有贺铸、李之仪、陈师道、毛滂、程垓、谢逸、周紫芝、晁冲之、陈克、李、王观、张舜民诸家。
贺铸(1052—1125)(见《东都事略》卷一百十六《文艺传》,《宋史》卷四百四十三《文苑五》)字方回,卫州人。元祐中,通判泗州,又倅太平州。退居吴下,自号庆湖遗老。有《东山寓声乐府》(《东山词》一卷,有《名家词》本(《粟香室丛书》)及《四印斋所刻词》本(多补钞一卷),又有《涉园景宋金元明词续刊》本(残本,仅存上卷)。又同上一卷,《贺方回词》二卷,《东山词补》一卷,有《疆村丛书》本)。张耒谓:“贺铸《东山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陆游云:“方回状貌奇丑,俗谓之贺鬼头。其诗文皆高,不独工长短句也。”铸有小筑,在姑苏盘门之外十余里,地名横塘。方回往来其间,作《青玉案》云:
凌波不过横塘路,
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年华谁与度?
月台花榭,绮窗朱户,
唯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
彩笔新题断肠句。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梅子黄时雨。
此词盛传于世。后黄庭坚赠以诗云:“解道江南肠断句,只今唯有贺方回。”周紫芝云:“方回少为武弁。小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呼为贺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