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运动的第二次开幕——骈偶文本身的崩坏——柳开、石介诸人的呼号——古文运动主盟者欧阳修——韩、柳文研究者的蜂起——范仲淹、司马光等——曾巩、王安石等——三苏的称霸——苏门六君子——所谓“道学家”的文字
北宋的散文,殆为古文家独霸的时代。韩愈以其热情的呼号,开始古文运动的第一幕。但当时骈俪文的流毒尚深种于人心,一时无法摆脱。除了有志于不朽之业的文人们外,罕有光顾到所谓“古文”之门庭的。一般人仍是以骈俪文作为通行的文字。宋初“西昆派”的诸作家,在散文方面也仍沿袭了这条通行的大路走去的。但到了欧阳修诸人起来后,形势却大变了。骈文经历了千年的生命,已是衰老得不堪了,经不起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击,遂在古文运动的第二幕里,被古文家们一踣之而不复能再爬起来。这古文运动的第二幕遂奠定了“古文为散文之主体”的基础。从此以后,几有千年,无复有人敢向古文问鼎之轻重。当时,考试文及奏议,虽在公式上仍有必须作四六文者,但四六文的运命,也被仅限于此而已。她是永不复能再登文坛的主座之上的了。
宋初为古文者有柳开(柳开见《宋史》卷四百四十《文苑传》)。开生于晋末,字仲涂,大名人。开宝六年进士。他少慕韩愈、柳宗元为文,因名肩愈,字始元。然他的影响却很小。真实的掀开了古文运动的第二幕者乃是欧阳修、石介诸人。石介(石介见《宋史》卷四百三十二《儒林传二》),是一位十足的黑旋风式的人物,具有韩愈似的卫道的热情与宣传的伎俩。他尝写了一篇《怪说》,专门攻击杨亿诸人。这个声势赫赫的呼号,便是古文运动的正式的开幕。
同时有祖无择(祖无择见《宋史》卷三百三十一)、李觏(李觏见《宋史》卷四百三十二《儒林传二》)、尹洙(尹洙见《宋史》卷三百九十五)、穆修(穆修见《宋史》卷四百四十二《文苑传四》)、苏舜卿诸人,也皆为古文,非韩、柳之言不道。觏有《盱江集》,在当时虽未甚有大名,而其文章实在尹、穆诸人之上。但其影响与势力远在他们之上者,则为欧阳修。欧阳修在北宋散文坛上的地位,大类韩愈之在唐。石介虽大声疾呼,但力量究竟太小。欧阳修则居高临下,以衡文者的身份,主持着这个运动,天然地自会把整个文坛的风气变更过来了。修(《欧阳修文集》,刊本极多。《四部丛书》中有《居士集》)有《书韩文后》一文,叙述当时古文运动的经过颇详:
予少家汉东,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尧辅颇好学。予游其家,见其敝箧贮故书在壁间。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以归读之。是时天下未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后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韩文遂行于世。
虽是记载着韩文的今昔,而韩文的行于世,便代表了古文运动的成功。在此时之前,有一段关于古文的事,颇可笑。《五朝名臣言行录》说道:“穆参军(《河南穆公集》三卷,又《尹洙集》二十八卷,俱有《四部丛刊》本)家有唐本《韩柳集》。乃丐于所亲,得金,用工镂板印数百帙,携入京师相国寺,设肆鬻之。有儒生数辈至肆,辄取阅。公夺取,怒谓曰:‘先辈能读一篇,不失一句,当以一部相送。’遂终年不售。”有这样热忱的宣传者,乘了“西昆体”之弊而出现,古文自然是终于要大行于天下了。一种风气的流行,虽未必该完全归功于一二人。然那一二人代表了时代的趋势,而出来打先锋,在蔓草丛中,硬辟出一条道路来,其自信不惑的勇气自是很值得敬重的。
欧阳修肆力为古文,其成就确在尹、穆诸人以上。其集中所有,以敷腴温润之作为多,一洗当时锼刻骈偶之习。相传他主持考政时,凡遇雕琢劖削之作,一概弃之不顾。天下风气为之一变。朱熹尝极称其《丰乐亭记》。他又作《本论》,以攻佛家,其论旨和态度,正和韩愈的《原道》一般无二。凡是古文家便都是卫“道”者。这似已成了一个定例。
与欧阳修并时为古文者,尚有范仲淹(《范文正公集》有《四部丛刊》本)、宋祁、刘敞(刘敞见《宋史》卷三百十九)、司马光(司马光见《宋史》卷三百三十六)诸人。祁与修同修《唐书》。司马光作《资治通鉴》(《司马温公集》有《四部丛刊》本,又其他刊本也很多),以数十年之力赴之,积稿盈屋,久乃写定。他叙事详赡有法,又善于剪裁古人的材料,故《通鉴》遂成为重要的史书之一。
略后于欧阳修之古文家,有曾巩、王安石及眉山的三苏。巩(曾巩见《宋史》卷三百十九)出于欧阳修的门下,字子固,建昌南丰人,登嘉祐二年进士。少与王安石相善。及安石得志,乃相违。安石为文遒劲有力。巩则稳妥而已(《元丰类稿》五十卷,有《四部丛刊》本)。
实际上大畅古文运动的弘流者不得不推苏轼。轼与父洵、弟辙皆有才名。洵(苏洵见《宋史》卷四百四十三《文苑传四》)字明允,年二十七,发愤为学。岁余,往应试不第。归尽焚旧所作文,闭户读书。遂成通淹。辙(苏辙见《宋史)卷三百三十九)字子由,性沉静简洁。为文亦澹远有致。然唯轼最为雄杰(三苏文集刊本甚多,《四部丛刊》里也俱有之)。轼是一位充溢着天才的诗人,为古文也富有诗意。他尝自说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这话恰可以拿来做他的文章的确评。
轼门下有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陈师道、李的六君子。在其中,补之、耒和尤以善古文称。补之有《鸡肋集》,耒有《宛丘集》,有《济南集》。秦观虽以词掩其古文,但其所作,却通赡可喜,富于风趣。《淮海集》(《淮海集》有明刊本,《四部丛刊》本)里固不仅以“词”为独传也。
凡古文家无不以卫“道”自命,自韩、柳以来皆然。但宋代的理学家,却究竟自成为一系,不和做古文的文士们同科。《宋史》也于《儒林》、《文苑》之外,别立《道学》一传。原来古文家们虽然口口声声说是卫“道”,究竟不脱文士的习气。至所谓道学家的,方真实的以“道”为主,以文为辅。故许多的道学家,其文章往往自成为一个体系,正像邵雍的诗一样。在其间,有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诸人(周敦颐等四人均见《宋史》卷四百二十七《道学传》)。张载作《正蒙》、《西铭》,周敦颐作《太极图说》及《通书》,其文辞尚为雅整。而二程之作,尤为通赡,并不像后来“语录”式的文章之好拖泥带水。
参考书目
一、《宋文鉴》一百五十卷 宋吕祖谦编,有明刊本,苏州书局刊本,《四部丛刊》本。
二、《古文关键》二卷 宋吕祖谦编,有冠山堂刊本,《金华丛书》本。
三、《三苏文范》十八卷 明杨慎编,有明刊本。
四、《唐宋八家文钞》一百六十四卷 明茅坤编,有明刊本,有坊刊本。
五、《唐宋八大家类选》十四卷 清储欣编,有刊本。
六、《古文辞类纂》(姚鼐)及《经史百家杂钞》(曾国藩)也当一读,以见所谓“古文”的统系。这二书俱有通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