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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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鼓子词与诸宫调 (3)

这书全文当为十二则,今存者为“知远走慕家庄沙陀村入舍第一”,“知远别三娘太原投事第二”,“知远充军三娘剪发生少主第三”(此则仅残存二页),“知远投三娘与洪义厮打第十一”,“君臣弟兄子母夫妇团圆第十二”。中间第三的大半和第四到第十的七则,则俱已佚去了。刘知远事,自宋以来,讲述者便已纷纷。今所见的《五代史平话》,已详写知远事,而诸本《白兔记》传奇,更是专述知远和三娘的悲欢离合的。大约,这位流氓皇帝的故事,乃是最足以耸动市井的听闻的。

《刘知远诸宫调》的作者并不是很平凡的人物。他和董解元一样,具有伟大的诗的天才,和极丰富的想象力。他能以极浑朴、极本色的俗语方言,来讲唱这个动人的故事。其风格的壮遒古雅,大类绿锈重重的三代的彝鼎,令人一见便油然生崇敬心。姑举一小段于下:

[般涉调·麻婆子]

洪义自约末天色二更过,皓月如秋水,款款地进两脚,调下个折针也闻声。牛栏儿傍里遂小坐,侧耳听沉久,心中畅欢乐。○记得村酒务,将人恁剉;入舍为女婿,俺爷爷护向着;到此残生看怎脱:熟睡鼻患似雷作,去了俺眼中钉,从今后好快活!

(尾)团苞用,草苫着,欲要烧毁全小可,堵定个门儿放着火。

论匹夫心肠狠,庞涓不是毒;说这汉意乖讹,黄巢真佛行!哀哉未遇官家,姓命亡于火内。

[商角·定风波]

熟睡不省悟,鼻气若山前哮吼猛虎。三娘又怎知与儿夫何日相遇。不是假也非干是梦里,索命归泉路。○当此李洪义遂侧耳听沉,两回三度,知远怎逃命。早点火烧着草屋。陌听得一声响,谑匹夫急抬头觑。

(尾)星移斗转近三鼓,怎显得官家福分,没云雾平白下雨。苦辛如光武之劳,脱难似晋王之圣。雨湿火煞,知远惊觉。方知洪义所为,亦不敢伸诉。至次日,知远引牛驴拽拖车三教庙左右做生活。到日午,暂于庙中困歇熟睡。须臾,众村老携筇避暑。其中有三翁。

[般涉调·沁园春]

拴了牛驴,不问拖车,上得庙阶,为终朝每日多辛苦,扑番身起权时歇。侍傍里三翁守定知远,两个眉头不展开,堪伤处便是荆山美玉,泥土里沉埋。○老儿正是哀哉,忽听得长空发哄雷声,惊天霹雳,眼前电闪,谑人魂魄幽幽不在。陌地观占,抬头仰视,这雨多应必煞,乖伤苗稼,荒荒是处,饥馑民灾。

(尾)行雨底龙必将鬼使差,布一天黑暗云霭霭,分明是拼着四坐海。

电光闪灼走金蛇,霹雳喧轰楇铁鼓,风势揭天,急雨如注,牛驴惊跳,拽断麻绳,走得不知所在。三翁唤觉知远,急赶牛驴,走得不见。至天晚,不敢归庄。

[高平调·贺新郎]

知远听得道,好惊慌,别了三翁,急出祠堂。不故泥污了牛皮,且向泊中寻访。一路里作念千场,那两个花驴养着牛,绳绑我在桑树上,少后敢打五十棒!方今遭五代,值残唐,万姓失途,黎庶忧徨,豪杰显赫英雄旺,发迹男儿气刚。太原府文面做射粮,欲待去,却徊徨。非无决断,莫怪频来往,不是,难割舍李三娘!见得天晚,不敢归庄。意欲私走太原投事,奈三娘情重,不能弃舍。于明月之下,去住无门,时时叹息。

[道宫·解红]

鼓掌笋指,那知远目下长吁气。独言独语,怎免这场拳踢。没事尚自生事,把人寻不是,更何况今日将牛畜都尽失。若还到庄说甚底!怕见他洪信与洪义。劝人家少年诸子弟,愿生生世世休做女婿。妻父妻母在生时,我百事做人且较容易。自从他化去,欺负杀俺夫妻两个凡女。着嘴儿厮罗执灭良,削薄得人来怎敢喘气!道是,长贫没富多不易,酸寒嘴脸只合乞,百般言语难能吃,这般材料怎地发迹!

(尾)大男小女满庄里,与我一个外名难揩洗,都受人唤我做刘穷鬼。

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产生的时代较后。伯成,涿州人。《录鬼簿》放他在“前辈已死名公”之列。当是公元1330年以前的人物。他写有杂剧二本:《李太白贬夜郎》和《张骞泛浮槎》(前者今存于世)。而使他成大名者则为《天宝遗事》的一部伟著。但这部诸宫调从明以来便不传于世。著者尝从《雍熙乐府》、《北调广正谱》、《九宫大成谱》诸书里,辑出五十四套曲文,大约相当于全书的四分之一,仅能窥豹一斑而已。“天宝遗事”本是诗人们最好的题材之一。自白居易的《长恨歌》以后,宋人有《太真外传》,元关汉卿有《唐明皇哭香囊》(佚),白仁甫有《秋夜梧桐雨》,而明人传奇之述及此事者,若《彩毫》、《惊鸿》诸记尤多。清初洪昇的《长生殿》便是一个总结束。在其间,伯成的《天宝遗事》似最不为人所知。《遗事》的作风,已甚受杂剧作家的影响,非复纯粹的诸宫调本色。但遣词铸局,却也甚为浑厚而奔放。其大略,可于下面的《遗事引》里见到:

[哨遍·遗事引]

天宝年间遗事,向锦囊玉罅新开创。风流酝藉李三郎,真妃日夜昭阳恣色荒。惜花怜月宠恩云,霄鼓逐天杖。绣领华清宫殿,尤回翠辇,浴出兰汤。半酣绿酒海棠娇,一笑红尘荔枝香。宜醉宜醒,堪笑堪嗔,称梳称妆。[么篇]银烛荧煌,看不尽上马娇模样。私语向七夕间,天边织女牛郎,自还想。潜随叶靖,半夜乘空,游月窟来天上。切记得广寒宫曲,羽衣缥缈,仙佩玎珰。笑携玉箸击梧桐,巧称雕盘按霓裳。不提防祸隐萧墙。[墙头花]无端乳鹿入禁苑,平欺诳,惯得个禄山野物,纵横恣来往。避龙情子母似恩情,登凤榻夫妻般过当。[么篇]如穿人口,国丑事难遮当。将禄山别迁为蓟州长。便兴心买马,军合下手合朋聚党。[么篇]恩多决怨深。慈悲反受殃。想唐朝触祸机。败国事皆因偃月堂。张九龄村野为农,李林甫朝廷拜相。[耍孩儿]渔阳灯火三千丈,统大势长驱虎狼。响珊珊铁甲开金戈,明晃晃斧钺刀枪,鞭剪剪摇旗影,衡水粼粼射甲光。凭骁健,马雄如獬豸,人劣似金刚。[四煞]潼关一鼓过元平荡,哥舒翰应难堵当。生逼得车驾幸西蜀。马嵬坡签抑君王。一声阃外将军令,万马蹄边妃子亡。扶归路愁观罗袜,痛哭香囊。

伯成的《遗事》,殆是诸宫调的尾声。在公元1330年左右编辑的《录鬼簿》里,已以能歌唱《董西厢》为可羡诧的事,可见那时诸宫调的歌唱殆已成了秋天的残蝉之鸣声了。《张协状元戏文》的开始,有一段不伦不类的说唱诸宫调的开场。诸宫调在元代或竟已成了帮衬的东西,而不复能独立地成为一场的吧。

这样说来,诸宫调的开始,最早当在于宋神宗熙宁(1068年)间,而其黄金时代的终了,则当在元代的中叶(约1300年以前)。只不过是两个多世纪的生命耳。在中国文学里,这已算是很短寿的一种文体了。但诸宫调虽然生存得不久,流传的更少(亦有三部),但其生存实为宋、金文学里最大的一个光彩。像那样宏伟如宫殿,精粹若珠玉的巨著,除了其亲祖“变文”以外,诸宫调殆是空前的。

最后,更当一说“赚词”。“赚词”并不是诸宫调的同群,乃是“大曲”的一家。其产生较后于诸宫调。但后来诸宫调中的歌曲的结构,似颇受到她的影响。耐得翁的《都城纪胜》说:

唱赚在京师,只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以两腔递且循环间用者为缠达。中兴后,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又有四太平令或赚鼓板(今拍板大筛扬处是也),遂撰为赚。赚者,悮赚之义也。令人正堪美听,不觉已至尾声。是不宜为片序也。今又有覆赚;又有变花前月下之情为铁骑之类。凡赚最难,以其兼慢曲、曲破、大曲、嘌唱、耍令、番曲、叫声诸家腔谱也。

已把“唱赚”的历史说得很详细。吴自牧的《梦梁录》所载,全袭《都城纪胜》,仅加上了杭州能唱赚者窦四官人等二十余人的姓名。“赚词”的重要是在把“大曲”的反复的单以一个曲调来歌唱的格局打破了;而在同一曲调里,找到许多不同的曲牌,联合组织起来歌唱的。王国维氏尝于《事林广记·戌集》里,发现了名为《圆社市语》的一篇赚词;其结构如下:

[中吕宫]《紫苏丸》——《缕缕金》——《好女儿》——《大夫娘》——《好孩儿》——《赚》——《越恁好》——《鹘打免》——《尾声》

这当是今日所见的唯一存在的赚词了。《西厢记诸宫调》的歌曲里有用“赚”处,元剧的歌词里也有“赚”的使用。其影响是很大的。我颇疑心,张五牛大夫所创作的唱赚,乃是我们文学里第一次把在同一宫调里许多不同名的歌曲联结在一处的尝试。《刘知远》、《董西厢》之间有使用这个歌唱的方式,殆皆受其感化的,这话或不会是很错误吧。

参考书目

一、《唐宋大曲考》 王国维著,有《王忠悫公遗书》本。

二、《宋元戏曲史》 王国维著,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有《王忠悫公遗书》本(《遗书》改“史”为“考”)。

三、《宋金元诸宫调考》 郑振铎著,见燕京大学《文学年报》第一期。

四、《刘知远诸宫调考》 日本青木正儿著,贺昌群译,见《北平图书馆馆刊》第六卷中。

五、《都城纪胜》 耐得翁著,有《楝亭十二种》本,《涵芬楼秘笈》本。

六、《梦梁录》 吴自牧著,有《武林掌故丛编》本。

七、《武林旧事》 周密著,有《武林掌故丛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