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氏在跋上说:“尚有《定州三怪》一回,破碎太甚;《金主亮荒淫》两卷,过于秽亵,未敢传摹。”今《定州三怪》(“州”一作“山”)见录于《警世通言》(作《崔衙内白鹞招妖》);《金主亮荒淫》也存于《醒世恒言》中(作《金海陵纵欲亡身》),则残本《京本通俗小说》所有者,今皆见存于世。唯《京本通俗小说》未必如缪氏所言的是“影元写本”。就其编辑分卷的次第看来,大似明代嘉靖后的东西(详见《明清二代平话集》,郑振铎著)。故其中所有,未必便都是宋人所作,至少《金主亮荒淫》一篇,其著作的时代决不会是在明代正德以前的(叶德辉单刻的《金主亮荒淫)系从《醒世恒言》录出,而伪撰“我朝端平皇帝破灭金国,直取三京。军士回杭,带得虏中书籍不少”的数语于篇首,故意说他是宋人之作)。其中所叙的事迹,全袭之于《金史》卷六十三《海陵诸嬖传》。《金史》为元代的著作,这一篇当然不会是出于宋人的手笔的。或以为,也许是《金史》抄袭这小说。但那是不可能的。元人虽疏陋,决不会全抄小说入正史,此其一。
以小说与正史对读之,显然可看出是小说的敷衍正史,决不是正史的截取小说,此其二。我以为《金主亮荒淫》笔墨的酣舞横恣,大似《金瓶梅》;其意境也大相谐合。定哥的行径,便大类潘金莲。也许二书著作的时代相差得当不会很远吧。《金瓶梅》是颇有些取径于这篇小说的嫌疑。也许竟同出于一人之手笔也难说。但其他六篇,则颇有宋人作品的可能。《警世通言》在《崔待诏生死冤家》题下,注云:“宋人小说,题作《碾玉观音》”;又在《一窟鬼癞道人除怪》题下,注云:“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在《崔衙内白鹞招妖》题下,注云:“古本作《定山三怪》,又云《新罗白鹞》。”冯梦龙指它们为“宋人小说”,当必有所据。所谓“古本”,虽未必定是“宋本”,却当是很古之作。又《菩萨蛮》中有“大宋高宗绍兴年间”云云,《志诚张主管》文中,直以“如今说东京汴县开封府界”云云引起,《拗相公》文中,有“后人论我宋之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以有靖康之祸”云云,皆当是宋人之作。就其作风看来,也显然的可知其为和《冯玉梅团圆》诸作是产生于同一时代中的。
但宋人词话,存者还不止这若干篇。我们如果在《清平山堂话本》、《古今小说》、《警世通言》及《醒世恒言》诸书里,仔细地抓寻数过,便更可发现若干篇的宋人词话。
在《清平山堂话本》里,至少像《陈巡检梅岭失妻记》(文中有“话说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间,皇榜招贤,大开选场,去这东京汴梁城内虎异营中一秀才”的话),像《刎颈鸳鸯会》(一名《三送命》,一名《冤报冤》,文中引有《商调醋葫芦》小令十篇,大似赵德麟《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的体制,或当是其同时代的著作吧),像《杨温拦路虎传》,像《洛阳三怪记》(文中有“今时临安府官巷口花市,唤作寿安坊,便是这个故事”的话),像《合同文字记》(文中有“去这东京汴梁离城三十里有个村”的话)等篇,都当是宋人的著作,且其著作年代有几篇或有在北宋末年的可能(像《合同文字记》)。
在《古今小说》里,像《杨思温燕山逢故人》(文中有“至绍兴十一年,车驾幸钱塘,官民百姓皆从”的话),像《沈小官一鸟害七命》(文中有“宣和三年,海宁郡武林门外北新桥”的话),像《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文中有“话说大宋乾道淳熙年间,孝宗皇帝登极”的话),其作风和情调也很可以看得出是宋人的小说。《警世通言》所载宋人词话最多,在见于《京本通俗小说》、《清平山堂话本》者外,尚有《三现身包龙图断冤》、《计押番金鳗产祸》、《皂角林大王假形》、《福禄寿三星度世》等篇,也有宋作的可能。在《醒世恒言》里,像《勘皮靴单证二郎神》、《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郑节使立功神臂弓》等数篇,也很可信其为宋人之作。
就上文所述,总计了一下,宋人词话今所知者已有下列二十七篇之多(也许更有得发现;这是最谨慎的统计,也许更可加入疑似的若干篇进去)。这二十七篇宋人词话的出现,并不是一件小事。以口语或白话来写作诗、词、散文的风气,虽在很早的时候便已有之(像王梵志的诗、黄庭坚的词、宋儒们的语录,等等)。但总不曾有过很伟大的作品出现过。在敦煌所发现的各种俗文学里,口语的成分也并不很重。《唐太宗入冥记》是今所知的敦煌宝库里的唯一的口语小说,然其使用口语的技能,却极为幼稚。试举其文一段于下:
“判官名甚?”“判官懆恶,不敢道名字。”帝曰:“卿近前来。”轻道:“姓崔名子玉。”“朕当识。”才言讫,使人引皇帝至院门。使人奏曰:“伏唯陛下且立在此,容臣入报判官速来。”言讫,使者到厅前拜了:“启判官,奉大王处□太宗生魂到,领判官推勘。见在门外,未敢引□。”
但到了宋人的手里,口语文学却得到了一个最高的成就,写出了许多极伟大的不朽的短篇小说。这些“词话”作者们,其运用“白话文”的手腕,可以说是已到了“火候纯青”的当儿,他们把这种古人极罕措手的白话文,用以描写社会的日常生活,用以叙述骇人听闻的奇闻异事,用以发挥作者自己的感伤与议论;他们把这种新鲜的文章,使用在一个最有希望的方面(小说)去了。他们那样的劲健直接的描写,圆莹流转的作风,深入浅出的叙状,现在都可以见出其艺术的成就是很为高明的。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用白话文来描叙社会的日常生活的东西。而当时社会的物态人情,一一跃然地如在纸上,即魔鬼妖神也似皆像活人般地在行动着。我们可以说,像那样的隽美而劲快的作风,在后来的模拟的诸著作里,便永远地消失了。自北宋之末到南宋的灭亡,大约便可称之为话本的黄金时代吧。姑举《简帖和尚》的一段于下: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上坐地。只见卖馉饳的小厮儿,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一探了便走。皇甫殿直看着那厮,震威一喝,便是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喝那厮一声,问道:“做甚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步赶上,捽那厮回来,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小娘子,不教把来与你。”殿直问道:“甚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教把与你。”皇甫殿直掂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道:‘好好的把出来,教我看!”那厮吃了一,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一对落索儿,一双短金钗,一个柬帖儿。
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子看时……皇甫殿直看了简帖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交你把来?”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捽着僧儿狗毛,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桚里面打底床铺上坐地底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交把与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再摔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当时到家里。殿直焦躁,把门来关上,来了。唬得僧儿战作一团。殿直从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甚人在家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
这和《唐太宗入冥记》的白话文比较起来,是如何的一种进步呢!前几年,有些学者们,见于元代白话文学的幼稚,以为像《水浒传》那样成熟的白话小说,决不是产生于元代的。中国的白话文学的成熟期,当在明代的中叶,而不能更在其前。想不到在明代中叶的二世纪以前,我们早已有了一个白话文学的黄金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