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剧起源论——杂剧来源的复杂——大曲和诸宫调的影响——傀儡戏和戏文的影响——伟大的天才作家关汉卿——他创作了杂剧——元剧发达的原因——元剧的二时期——第一时期的剧作家们——关汉卿——王实甫——白仁甫、马致远、康进之等——“倡夫词”——第二时期的剧作家们——杨梓——乔梦符、郑光祖、宫天挺等——秦简夫、萧德祥、王晔等——罗贯中——诸无名作家们
如果我们相信传统的见解的话,则杂剧的起源时代,是远较传奇为早的。史载宋真宗(998—1022)已为“杂剧词”,但未尝宣布于外。宋末周密的《武林遗事》,著录“官本杂剧段数”至二百八十本之多。其中且有北宋人之作在内。但这些“杂剧词”,这些“官本杂剧段数”,是否即为后来的“杂剧”,如元人之所作的,却是一个大疑问。且先将那二百八十本的“官本杂剧段数”的名目细看一下。在此二百八十本的“官本杂剧段数”中,有可考知其为“大曲”或“法曲”等组成者。
如以大曲组成凡一百零三本:其中名“六么”者二十本,如《争曲六么》、《扯拦六么》、《崔护六么》、《莺莺六么》、《女生外向六么》等皆是;名“瀛府”者六本,如《索拜瀛府》、《醉院君瀛府》等皆是;名“梁州”者七本,如《四僧梁州》、《诗曲梁州》、《法事馒头梁州》等皆是;名为“伊州”者五本,如《铁指甲伊州》、《裴少俊伊州》等皆是;名为“新水”者四本,如《桶担新水》、《新水爨》等皆是;名为“薄媚”者九本,如《简帖薄媚》、《郑生遇龙女薄媚》皆是;名为“大明乐”者三本,如《土地大明乐》等是;名为“降黄龙”者五本,如《列女降黄龙》、《柳玭上官降黄龙》等皆是;名为“胡渭州”者四本,如《看灯胡渭州》等是;名为“石州”者三本,如《单打石州》等是;名为“大圣乐”者三本,如《柳毅大圣乐》等是;名为“中和乐”者四本,如《霸王中和乐》等是;名为“道人欢”者四本,如《越娘道人欢》等是。
此外,尚有名“万年欢”、“熙州”、“长寿仙”、“剑器”、“延寿乐”、“贺皇恩”、“采莲”、“保金枝”、“嘉庆乐”、“庆云乐”、“君臣相遇乐”、“泛清波”、“彩云归”、“千春乐”、“罢金镫”等,或一本,或二本,或三本不等。共凡大曲之名二十八,而其中的二十六之名,见于《宋史·乐志》所记的《教坊部》四十大曲之中。余如“降黄龙”、“熙州”二曲,虽不见于“乐志”,却也有宋人之说,可证其亦为大曲。以“法曲”组成的凡四本,如《棋盘法曲》等。以普通词曲调组成的凡三十九本,如《崔护逍遥乐》、《四季夹竹桃》、《卖花黄莺儿》、《三教安公子》、《三哮上小楼》、《赖房书啄木儿》等皆是。以诸宫调组成者凡二本,即《诸宫调霸王》及《诸宫调卦册儿》。如此,可确知其为曲调组成者,凡一百五十余本。这一百五十余本的法曲、大曲或杂曲调组成的“官本杂剧段数”(关于诸宫调见后),果即为后来的“杂剧”吗?第一,在名称上是绝对不类的。
最早的杂剧,如元代诸作家所作的,其名称从来不是那么样的以曲名作为题目的一节,附于前或附于后的。第二,“官本杂剧段数”既题着《崔护逍遥乐》、《霸王中和乐》等,则其所组成的曲调,当然是限于《逍遥乐》及《中和乐》等的,而元剧所用的曲调则比较复杂得多。且更有可以使我们明了这些“官本杂剧段数”的性质的东西在。《乐府稚词》卷上载有一篇《薄媚》(《西子词》)大曲,咏唱西子事,其内容性质只是以此歌联合了舞而演唱着的西施故事,绝对不是在剧场上搬演的戏曲。名为“薄媚”的一种大曲,其性质既是如此,则其他“六么”、“瀛府”、“伊州”、“梁州”等,当然也不会是两样的了。王国维氏在《宋元戏曲史》里,以《薄媚》(《西子词》)入于“宋之乐曲”,却将其他的“薄媚”、“伊州”等大曲当做了两宋的真正的戏曲而讨论着,其故盖在误认“官本杂剧段数”为即后代的“杂剧”。又欧阳修曾以十二首的《采桑子》连接起来,咏歌西湖景色,赵德麟曾以十首的《商调蝶恋花》连接起来,歌咏崔莺莺的故事。此种《采桑子》、《蝶恋花》,当和周密所著录的《崔护逍遥乐》、《四季夹竹桃》性质完全相同,我们更不能谓他们为真正的戏曲。
此外,一百二十余本的“官本杂剧段数”,其名目之不类戏曲,也可一望而知。如《门子打三教爨》、《双三教》、《三教闹著棋》、《打三教庵宇》、《普天乐打三教》等,是流行于宋代的杂耍。所谓“三教”的(见《东京梦华录》),更非真正的戏曲。《迓鼓孤》等则亦为宋代的“讶鼓”戏,也并非戏曲。“《天下太平爨》及《百花爨》则《乐府杂录》所谓字舞花舞也”(《宋元戏曲史》页七十五)。而所谓《论淡》、《医淡》、《医马》等,也可知其为类乎杂艺的一流。总之,像周密所著录的这许多名目诡异,今不可尽知的“官本杂剧段数”,实非现在所谓的真正的戏曲。其中或间有颇类“戏曲”的东西,然其产生时代恐决不会很早。
也许这二百八十本的“官本杂剧段教”中,竟连一本真正的“杂剧”也没有在内。《武林旧事》又载正月五日“天基圣节排当乐次”,即系所谓秩序单一类的东西,其中记载上寿、初坐、再坐时的奏乐的次第极详。上寿时不做杂剧。初坐时,当第四盏之间,做着“君臣贤圣爨”杂剧。当第五盏时,又做着《三京下书》杂剧。再坐时,第五盏做《扬饭》杂剧,第六盏做《四偌少年游》。如果这些杂剧,即系今之杂剧,则在“一盏”之间,是决不会做完了全部杂剧的。由此也可知当时所谓“杂剧”,只不过是表演着故事或趣事或其他颂辞的歌舞杂戏而已,并不就是后来的成为真正的戏曲的“杂剧”。至于北宋的“杂剧词”之非真正的剧本,则更为显然的事实。
宋的杂剧,怎样才由歌舞戏一变而为真正戏曲的“杂剧”,我们已不能知道。大约总要在南戏盛行之后。这些杂剧本来离真正的戏曲已不甚远,有歌唱,有舞蹈,也有角色,只不过不曾成为“代言”体的搬演与乎插入散文或口语的对白而已。因受了南戏的影响,于是由舞蹈而变为搬演,由第三身的叙述,变而为第一身的搬演。其间的转变是极快极易的。在当时,傀儡戏甚为发达,影戏也极是流行,二者皆有话本。杂剧之形成,或与他们也不无关系吧。
因为“杂剧”是由原来的歌舞戏变成了的,所以其结构仍带着极浓厚的本来面目(今日所演之关汉卿《单刀会》的“刀会”一折周仓的跳舞,最可注意)。在唱词的结构方面,受后期的“诸宫调”的影响尤深。我们看,主角独唱到底的规则,和末本、旦本之分,至少总受有“诸宫调”的男女唱者的实际的支配吧。而其套类的构成,更是全由“诸宫调”及“唱赚”的套数构成法进展而来的。
陶九成的《辍耕录》(卷二十五)又著录“院本”凡七百余种,其名目之复杂不可稽考,更甚于“官本杂剧段数”。据陶九成的分类,则有“和曲院本”凡十四种,“上皇院本”凡十四种,“题目院本”凡二十种,“霸王院本”凡六种,“诸杂大小院本”凡一百八十九种,“院么”凡二十一种,“诸杂院爨”凡一百七种,“冲撞引首”凡一百九本,“拴搐艳段”凡九十二种,“打略拴搐”凡一百八种,“诸杂砌”凡三十种。其中“和曲院本”一部,和周密所著的“官本杂剧段数”中的大曲、法曲组成的杂剧名目很多相同,盖即是同类的东西。又“打略拴搐”之中,录及“星象名、梁子名、草名、军器名”等,也一望可知其决非戏曲。则其内容的复杂可想而知。
在其中,我们相信必有一部分的戏曲真正在内。但决不会如王国维诸人所相信的,认为全部皆是戏曲。九成的《辍耕录》作于至正丙午(1366年),自称“偶得院本名目载于此,以资博识者之一览”。则此目并非他自己之所录的。录此目者似当为元代中叶前后的人。王国维氏将此种院本皆作为金代的产物,似误。这些院本产生的时代当极为复杂。有的很古远的东西,当作于北宋的前后,如“和曲院本”的一部分。但大多数的时代,则当在金末、元初。周密载两宋时代的“官本杂剧段数”,其中与“和曲院本”同类的东西,多至一百八十余本,而到了此时(院本盛行之时),却只存有“和曲院本”十四种,其凌替之状,可想而知。就此也可知这些院本并不是很古远的东西。
所以,杂剧的起源,最早是不能在宋、金末叶之前的。而杂剧的来源,也是很多端的。下表可以大略指示出其复杂的组系来:
更简捷地说来,“杂剧”乃是“诸宫调”的唱者,穿上了戏装,在舞台上搬演故事的剧本,故仍带着很浓厚的叙事歌曲的成分在内。
但将这些不同的来源,特别是“诸宫调”,一变而创出一种新体的戏曲来的是谁呢?正如孔三传之创作“诸宫调”,埃斯库罗斯(Aeschylus)之创作希腊悲剧,杂剧或当也是一位天才作家创作出来的吧?杂剧的出现,最早不能过于金末(约在1234年之前)。又初期的杂剧作家,其地域不出大都及其左近各地。那么,我们说,杂剧是金末产生于燕京的,当不会很错。但在金末的燕京人里,谁有创作杂剧的可能呢?王实甫吗?关汉卿吗?……时代及地域都很相符。唯实甫创作杂剧之说,不见记载。《录鬼簿》将关汉卿列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的第一人,当必有用意。《太和正音谱》也说汉卿是“初为杂剧之始”。又在《录鬼簿》里,称高文秀为“小汉卿”,沈和甫为“蛮子汉卿”。这种种都足以见关氏地位的重要。我们如以关氏为创作杂剧的人物,当不会和事实相去很远的。
汉卿与实甫的活动期虽大半在元代,然在金代,他们必已开始作剧。王实甫写《四丞相高会丽春堂杂剧》,事实全为金代的,却以“从今后四方八荒,万邦齐仰贺当今皇上”为结。我们如依据于此,而主张着:此剧系实甫作于金代的话,实大有可能性。如此说法,则金代的杂剧,至少是有几本流传于今世的了。总之,金代杂剧已盛,至元代而益为发达。我们研究元代的杂剧,而明了了他们的体制与格律,则连金代的杂剧的体制与格律也都可以相当的明了的了。
所谓元代的杂剧,盖指产生于宋端平三年(1234年)至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的一百余年间的杂剧的全部;但包括着稍稍前期的著作在内,像关汉卿与王实甫的作品的一部分。这整整一个世纪的时期,可以说是杂剧的黄金时代或全盛期。据明初丹丘先生的《太和正音谱》所载的元代杂剧,总数凡五百六十六种。据元代钟嗣成的《录鬼簿》所载的,则其总数凡四百五十八种。钟氏的著录,在元末至顺元年(1330年)。离元亡尚有三十余年。其所见当然不会有《太和正音谱》著者那么多的。又他们二人所载的,似都以自己所见者为限。其未见的,当然不曾被收入。
如此看来,则元代杂剧总数,决不止于五百六十余种之数可知。即以此数而论,在短短的一世纪之间而有了五百六十余种剧本的产生,换一句话,即每年有五种以上产生出来,其盛况可知!论者每以为元代白话剧与北曲的发达,实由于少数民族不懂我们的典雅的文句,故作者不得不迁就他们,而北剧因以大盛。其实不然。少数民族的汉语程度,本来即差,竟有许多官吏,是完全不懂得汉语的。即懂得的,也大都是极粗浅之语。像元曲那么正则隽美的话语,他们一定不会明白的。为了迎合他们而产生北剧的话,可说完全是无根之谈。我们看后来杂剧的中心点,不在元都的大都,而在宋代的故都的杭州,便可知杂剧的欣赏者,仍为汉族而非少数民族了。
像臧晋叔、沈德符诸人,又造作元人以剧本取士,故元曲特盛之说。沈氏云:“今教坊杂剧,约有千本,然率多俚浅。其可阅者,十之三耳。元人未灭南宋时,以此定士子优劣。每出—题,任人填曲。如宋宣和画学,出唐诗一句,恣其渲染。选能得画外趣者,登高第。以故宋画、元曲,千古无匹。”(《顾曲杂言》)臧氏云:“元以曲取士,设十有二科。而关汉卿辈,争挟长技自见,至躬践排场,傅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者,或西晋竹林诸贤托杯酒自放之意,予不敢知。”又云:“或谓元取士有填词科。若今括帖然,取给风檐寸晷之下,故一时名士,虽马致远、乔孟符辈,至第四折,往往强弩之末矣。”(均引《元曲选序》)这二人的话,看似有理,其实也是绝无根据的。元人取士,诚然很杂,甚且星相医卜也并有科试。独以剧本为科试之举,则记载上绝无见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