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强有力的证据,已足推翻他们的话有余。且马致远的《荐福碑》、郑光祖的《王粲登楼》之类,满纸的悲愤牢骚,关汉卿的《窦娥冤》、《鲁斋郎》等,又都是攻击当代官吏的黑暗的,王实甫的《西厢记》、张寿卿的《红梨记》、石子章的《竹坞听琴》等,又都是浓艳夭丽之至的。这些剧本,怎么可以去应试呢?且五百余剧之中,同名者绝少。元代到底举行了“杂剧考试”多少科?如何会有那么多的题目呢?这都是不必辞费而可知其绝无是理的。臧、沈二氏,只是模糊影响地说着,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是不必十分确信此说的。故臧云:“或谓元取士有填词科。”沈云:“元人未灭南宋时,以此定士子优劣。”这两语,不啻将他们自己的全部言论都推翻。既云“或谓”,则他自己也是游移不定的疑心着的了,既云“元代未灭南宋时”有之,则灭南宋后,此填词科必已取消的了。何以元剧在灭南宋之后,并未稍衰呢?
以上二说,都可以说是不足信的“想当然”的元剧发达原因论。我以为元剧发达的原因正和他们所言的相反。第一,元剧之所以发达,当然是因为沿了金代的基础而益加光大之的缘故。第二,正因为元代考试已停,科举不开,文人学士们才学无所展施,遂捉住了当代流行的杂剧而一试其身手。他们既不能求得蒙古民族的居上位者的赏识,遂不得不转而至民众之中求知己。故当时的剧本的题材大都是迎合民众心理与习惯的。第三,少数民族的压迫过甚,汉人的地位,视色目人且远下。所谓蛮子,是到处的时时刻刻的会被人欺迫的。即有才智之人,做了官吏的,也是位卑爵低,绝少发展的可能。所以他们便放诞于娱乐之中,为求耳目上的安慰,作者用以消磨其悲愤,听者用以忘记他们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因了元代蒙古大帝国的建立,中外交通大为发达,城市的经济因之而大为繁荣,又农民们的负担似有减轻,手工业的销售量大增,农村的经济情况,一时似亦颇为好转。我们观杜善夫的“庄家不识勾栏”一曲,便知一些其中的真正的消息。元剧的发达,盖不外此数因。
钟嗣成的《录鬼簿》将元剧的作者,分为下列的三期:第一期,“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第二期,“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及已死才人不相知者”;第三期,“方今才人相知者,及方今才人闻名而不相知者。”钟氏是书,成于至顺元年(1330年)。则方今已亡的名公才人,系卒于至顺元年以前者。“方今才人相知者”,当系至顺元年尚生存的作者。今为方便计,合并为二期。第一期从关、王到公元1300年,第二期从公元1300年到元末。盖钟氏所述之第二、三期,原是同一时代,不宜划分为二。
元代杂剧,其初是以大都为中心的,其后则其中心渐移而南,至于杭州。在第一期中,作者差不多都是大都人,或他处的北方人,南人绝少。到了第二期,则北人渐少,而南人渐多。然在第一期中,马致远、尚仲贤、张寿卿诸人,皆系做吏于南方者。第二期的北方人中,也有大多数与南方有关系。如曾瑞晚年定居于杭州,郑光祖及赵良弼,俱为杭州的官吏,乔吉甫和李显卿,也都住于南方。所以从实际上讲来,在第二期中,北剧的中心,已经移到了南方的杭州,而不复是北方的大都了。
第一期的剧作家,以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郑廷玉、吴昌龄、武汉臣、李文蔚、康进之、王伯成等为最重要,而关、王、马、白为尤著。次之,则王仲文、杨显之、纪天祥、张国宾、孙仲章、石子章、李好古、戴尚辅、岳伯川、张寿卿、李寿卿、石君宝、狄君厚、李行甫、李直夫、孔文卿、孟汉卿等,也各有一二剧流传。
《录鬼簿》列关汉卿于第一人。涵虚子的《太和正音谱》,对汉卿的剧本,不大满意。既列之马致远、白仁甫、乔梦符、王实甫八九人之下,复评之道:“观其词语,乃可上可下之才。盖所以取者,初为杂剧之始,故卓以前列。”仿佛《正音谱》排列作者次序,原是按其才情为高下,为先后的。假如汉卿不是“初为杂剧之始”,则连这个八九人以下的地位,也得不到了。
汉卿号己斋叟,大都人。太医院尹(见《录鬼簿》)。杨维桢《元宫词》云:“开国遗音乐所传,白翎飞上十三弦。大金优谏关卿在,《伊尹扶汤》进剧编。”关卿大约是指汉卿。据此,则汉卿当曾仕于金。唯其为太医院尹,则不知为在元或在金时事耳。陶九成《辍耕录》,又载他与王和卿相嘲谑的事。汉卿生平事迹之可考者,已尽于此。杨朝英的《朝野新声》及《阳春白雪》曾载汉卿小令套曲若干首。其中大都为情歌。游踪事迹,于其中绝不易考。唯汉卿有套曲《一枝花》一首,题作《杭州景》者,曾有“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之语,借此可知其到过杭州,且可知其系作于宋亡(1278年)之后不久耳。
大约汉卿于元灭宋之后,曾由大都往游杭州,或后竟定居于杭州也难说。他的戏剧生活,似可分为两期。前期活动于大都,后期或系活动于杭州。汉卿名位不显。后半期的生活,或并去太医院尹之职而仅为伶人编剧以为生。以其既为职业的编剧者,故所作殊夥。“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四块玉》)盖为不得志者的常语。《录鬼簿》称汉卿为已死名公才人,且列之于篇首,则其卒年,至迟当在1300年之前。其生年,至迟当在金亡之前的二十年(公元1214年)。我们假定他的生卒年份为公元1214—1300年,则他来游杭州之年(约1280年,宋亡以后的一二年),正是他年老去职之时。故得以漫游于江南的故都,而无所牵挂。
汉卿作品,于小令套曲十余首外,其全力完全注重于杂剧,所作有六十五本之多。即除去疑似者外,至少亦当有六十本以上。今古才人,似他著作力的如此健富者,殊不多见(唯李玄玉作传奇三十三本,朱素臣作传奇三十本,差可比拟耳)。《太和正音谱》评汉卿之词,以为:“如琼筵醉客。”又以为:“观其词语,乃可上可下之才。”汉卿所作,以流行的恋爱剧为多,如《谢天香》、《金线池》、《望江亭》、《玉镜台》之类,有天马行空,仪态万方之概。此外,像《救风尘》之结构完整,《窦娥冤》之充满悲剧气氛,《单刀会》之慷慨激昂,《拜月亭》之风光绮腻,则皆为时人所不及。其笔力之无施不可,比之马、白、王(实甫),实有余裕。即其套曲小令,亦温绮多姿。可喜之作殊多。例如: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
骂了个负心,回转身。
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
说来的话,先瞒过咱,
怎知道一半儿真,一半儿假。
——《一半儿·题情》
之类,绝非东篱之一味牢骚的同流。
汉卿的六十佘种剧本,存于今者,凡十四种:《玉镜台》、《谢天香》、《金线池》、《窦娥冤》、《鲁斋郎》、《救风尘》、《蝴蝶梦》等八种,见于臧晋叔的《元曲选》中;《西蜀梦》、《拜月亭》、《单刀会》、《调风月》等四种,见于《古今杂剧三十种》中;又《绯衣梦》一种,见于顾曲斋刊《杂剧选》中。《续西厢》一本,则附于通行本的王实甫《西厢记》之后。又有残剧二种,《哭香囊》与《春衫记》,见于我辑的《元明杂剧辑逸》中。元人之善于写多方面的题材,与多方面的人物与情绪者,自当以汉卿为第一。将汉卿今存的十四种剧本归起类来,则可分为:(一)恋爱的喜剧,如《玉镜台》、《谢天香》、《拜月亭》、《救风尘》、《金线池》、《调风月》;(二)公案剧本,如《窦娥冤》、《鲁斋郎》、《蝴蝶梦》、《绯衣梦》;(三)英雄传奇,如《西蜀梦》、《单刀会》;(四)其他,如《望江亭》。最可怪的是除了两部英雄传奇及《玉镜台》、《鲁斋郎》之外,汉卿所创造的剧中主人翁,竟都是女子。连《蝴蝶梦》、《绯衣梦》那样的公案剧曲,也以女子为主角,可见他是如何喜欢,且如何的善于描写女性的人物。
在汉卿所创造的女主角中,什么样的人物都有。肯自己牺牲的慈母(《蝴蝶梦》);出智计以救友的侠妓(《救风尘》);从容不迫,敢作敢为,脱丈夫于危险的智妻(《望江亭》);贞烈不屈,含冤莫伸的少女(《窦娥冤》);美丽活泼,娇憨任性的婢女(《调风月》);因助人而反害人,徒唤着无可奈何的小姐(《绯衣梦》):还有历尽了悲欢哀乐的(《拜月亭》);任人布置而不自知的(《谢天香》)等等。总之,无一样的人物,他是不曾写到的,且写得无不隽妙。写女主角而好的,除了《西厢》、《还魂》等之外,就要算是汉卿的诸剧了。
而汉卿能写诸般不同的人物,却又是他们所不能的。尽管其题材是很通俗的,很平凡的,未必能动人的,像公案杂剧一类的东西,实在是最难写得好的,而汉卿却都会使他们生出活气来,如今读之,仍觉得是活泼泼的,当时在剧场上,当然是更为惊心动魄的了。例如《蝴蝶梦》,叙王母不忍见非己出的前妻之二子抵罪而死,只得将她自己亲生的第三子王三去抵罪。这多少是带着理智的道德的强制的。及到了她知道王大、王二被释,独王三已被偿命而死时,她的真实情绪却再也掩抑不住了。她勉强的唤着王大、王二道:“大哥,二哥,家去来!休烦恼者!”同时却禁不住地说道:
[快活三]眼见的你两个得生天,单则你小兄弟丧黄泉!
以后,觑着王三的尸身,悲啼地叫道:“教我扭回身,忍不住泪涟涟。”然而她听着王大、王二在哭时,她又下了决心地强自说道:“罢!罢!罢!但留的你两个呵,(唱)他便死也我甘心情愿!”只是一支短短的曲子却将一位慈母的心理,写得那么曲折,那么人情入理,真可算是一位极高妙的描写贤母心理作手。《调风月》写一位少女,眼见她的情人,快要与别一位阶级高于她的少女订婚,她的主人,一位夫人,却偏要叫她到小姐跟前去说亲。她真要妒忌得发疯。她巴不得这婚事不成。不料小姐却一口答应了下去。诸事都违反她的心愿的顺利的过去。到了结婚的日子,她还要为小姐上装。这一切都使她思前念后,十分的难过。一面诅咒着,一面却不能不奉命唯谨。这是如何尴尬的一个境地呵!汉卿却将这个满心满意怨望着、诅咒着的婢女,写得真切活泼之至。
[拙鲁连]终身无簸箕星,指云中雁做羹,时下且口口声声,战战兢兢,袅袅停停,坐坐行行。有一日孤孤零零,冷冷清清,咽咽哽哽,觑着你个拖汉精!(尾)大刚来主人有福牙推胜,不似这调风月媒人背斤。说得他美甘甘枕头儿上双成,闷得我薄设设被窝儿里冷。
我们看惯了红娘式的婢女,却从不曾在任何剧本上,见过像这位燕燕那般的一位具着真实的血肉与灵魂的少女。这是汉卿最高的创造!《闺怨佳人拜月亭》,叙王瑞兰与蒋世隆在乱离中相会而结为夫妻。在他病中,复为她父母所迫,不得已而相离别。后来,瑞兰虽然生活很安适,却一心忘不了世隆。闲行散闷,却愈增闷。“不似这朝昏昼夜,春夏秋冬,这供愁的景物好依时月,浮着个钱来大绿嵬嵬荷叶,叶叶似花子般团栾,陂塘似镜面般莹洁。呵,几时交我腹内无烦恼,心上无萦惹!似这般青铜对面装,翠钿侵鬓贴。”(《呆骨朵》)及至她的义妹瑞莲打趣着她时,她却强自分说道:“休着个滥名儿将咱来应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