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罗芳村,正是繁忙的时节,田野到处可见弯腰抢收的人们,他们各自打足精神,把汗水向田地里使劲地洒。
波涛从镇上回来,李珍还在屋前空坝里清理收回来的小麦,波涛为着王梅的事心情很不好,见了嫂子也不言笑,闷声闷气进房,脱下外套,走到厨房挑起水桶就向井边走。一趟水挑进屋,听见嫂子房里传出圆圆的哭声,接着见李珍抱起圆圆走出来,急切地对波涛说:“波涛,圆圆可能是发高烧,我带他去看医生。”圆圆满头是汗,面色苍白,哭声嘶哑,波涛忙叫嫂子快去。李珍招呼波涛找回亮亮,随后匆忙离去。
波涛把亮亮找回,二叔也正上门来,见了波涛就问这问那,问得波涛心烦意乱,他叹着气摇头。二叔也唉声叹气地埋怨素英没头没脑,明明农忙了还往外走。波涛说:“妈妈出去几天就回来,不会误事儿的。”二叔半疑半信:“要是不回来我看你那庄稼怎么去收?那秧怎么栽下去?”他替波涛担心着,没坐多久就叹着气走了。
李珍抱着孩子回来,急得眼都湿了,圆圆躺在她怀里睡着了。一个女人在家带两个孩子,还要种地,没有男人在身边就是不行,只要遇上点事儿就急得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她低声向波涛说:“明天我把两个小家伙送到他外婆那里去,这农活忙得没法照顾孩子。圆圆还得去打针,刚才发高烧烧到四十度,吓死人了。”
李珍的娘家在三十里外的穷困山村里,她这一走可就是七八天,家里只剩下波涛一人,这里里外外的活全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波涛就这样当家了。
一天早晨,波涛起身就到地里察看庄稼能否收割。在地头又遇上老张,他正在自己的地里松土铲草,见了波涛如常地招呼:“今天你不用营业,真的回来晒太阳?”波涛说:“你不知道,都好几天没开门了,家里人都走光了,猪要人喂,这小麦也得收,不晒太阳行吗?我也真够笨的,当了十几年农民还不会种田,对这庄稼一窍不通,见人家忙啥,自己就做啥,看别人家的小麦都差不多收光了。”他说话心里像有埋怨,却又显得无助。老张根本没在意,只管动着锄头,挖得起劲。他挖下一锄,停下来,回头又讲:“这月份说忙就忙,别人劳力多,做得快,一个人一天又能做些啥。师傅,不用愁,慢慢来。”波涛提着劲儿:“好,慢慢来,愚公都能移山,我就不信做不出来。”
波涛见自己地里的小麦已枯黄老熟,早已有了准备的他根本不考虑受累受苦,转身回家拿来镰刀埋头割起来。罗芳村人收小麦是先把小麦割下,然后打成捆子,挑回家慢慢地用人工方式打出麦子。波涛一鼓作气,把几分自留地全部割完,除了腰有酸感,并不觉累。他接着又把小麦一堆一堆地捆起来。小麦收掉,地里的玉米苗就冒了出来,长得嫩绿茂盛。他自言自语地说:“这青色比黄色新鲜多了。”接着装好两捆麦子放入担子两头,试了试重量,估计能挑动。波涛身为乡下人,可没有一般乡下人的体力,他从小就缺少锻炼,挑担抬扛的重活做得少,干这种粗活当然吃力。他两趟来回后,担子压在肩上的感觉明显变了,原本平滑的扁担似乎长满了刺,碰都不能碰,他只能咬牙忍着,嘴里帮自己加油:“坚持就是胜利。”挑最后一趟,刺痛越觉厉害,竭尽全力都难以抵抗,压得他脸红筋胀,头汗直流,脚开始发软,连腰也伸不直了。他一连歇了好几气,好在路程不远,咬紧牙关终于熬到家。此时他感觉肩上的担子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不抛掉必死无疑。他猛地松开扁担,大喘一声,身子像烂泥似的倒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
二叔路过,见波涛累得气喘吁吁的,便教导他:“人力气不够,就捆小些,把腰搞伤了怎么得了。”他累得没心情理会二叔的话,望着收回的粮食,心里得到几许安慰。
累了两个时辰的他肚子早已空了,还得下厨弄饭,圈里的牲口也在催着要吃东西,他又不得不考虑弄牲口饲料。家务做好,饭吃好,又拿起镰刀走向另一块土地。
一天下来,他浑身困倦,以往的乐观精神再也没有了。他把疲惫的双眼投向电视屏幕,不由得被《外来妹》的剧情所牵动,想想分别不久的王梅,不知她的生活是否跟片中的一样,也不知她到了深圳没有?波涛苦闷之余,摸出一支烟,点了起来。年轻人做事就是差些韧劲,才干一天活心里就似乎承受不住了。
二叔同二娘走来劝波涛,叫他不用怕,虽然力气差些,总会过去的,好在田地离家近,年轻人刚出力是有些累,睡一觉就好了。二娘提到李珍,波涛更加气恼,“送人送到失踪了,人影儿都不见一个。赵平也是,学校也不放假,要是家里多一个人都好些,最少可以不用自己做饭,干活累了起码可以有饭吃,那家伙现在七八点钟都不见回家,真是气死人了。”二娘见他心头发愁,怨这怨那,帮他策划着家务:“你不用急,一个人在家,要有计划和安排。你先把地里的小麦收回来,再给地里的玉米除除草、松松土,挑些肥料去淋一淋,再收田里的。过两天我叫你二叔帮你把水田犁出来,你自己请人栽秧就行了。”二叔跟二娘虽然光说不帮忙做,至少说话还算实在,波涛心里感觉舒服多了。
波涛开始学当家,里里外外都要料理,虽然差经验计划,但他有信心。他晚上躺在床上,大脑被第二天的琐事占据了,没有睡意,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心头还担心理发店的事,暗想:铺子可能暂时不能开门了,干脆停业几天。
第二天波涛便去铺子,收拾好工具,关上门,贴上停业启事。街坊见他贴停业启事,纷纷议论,说他如此勤快的小伙,刚开始学做生意怎么几天便关门了,对面饭店的老板也说:“赵师傅,怎么又在关门,看到你刚把码头砌起,你这么一搞,有人要找你剪发,那不是要到别处去?昨天我见人上门来,一看门关了,又走向别处了,这段时间都不知走失多少顾客。”几句话说得波涛心如乱麻,却又无计可施。他对老板说:“农忙期间,没法子,我也不想关门,只是身不由己。”
回到家,他又拿起那把镰刀在地里忙,他割完又挑,挑完又割,饿了就喝一碗稀饭,渴了就喝几口凉水,汗水流下来,用毛巾擦干。他完全就像一个当家的大丈夫、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没有叫过苦,也没有向别人诉过累字。他收完地里的小麦,整捆整捆地码在屋檐下,以免淋雨受潮,望着收回的小麦,他心里笑了,还暗自下决心:“绝不趴下。”
波涛心里真想妈妈快些回来,也盼嫂子快些到家,遗憾的是她们杳无音信,想想还有几大亩麦地没收,不知要收到何时才能收完,他连吃饭也没了心思,双手捧着饭碗,默默地盘算着干活的计划。
到了星期天,赵平回来了,一回来就乱发意见,说什么学校不放假,妈同嫂子不回来,这秧子怎么栽得完?把它荒在那里算了。
这种言论简直是既糊涂又荒唐,他不但不为自己的懒惰感到羞愧,反而还拖人下水。波涛知其懒惰成性,也懒得使唤他,但对他的这种行为相当不满,立刻露出不悦的神色,训斥他:“你懂个屁!荒在那里?你不用吃饭了!你下午放了学早些回来就OK了。”
赵平看见哥哥几天来明显瘦了,脸又黑又小,真是可怜,也不再与哥哥争执。
一天夜里,波涛吩咐赵平烧些开水,自己沉默地坐在椅上,等赵平烧好,便起身拿起温水瓶去灶边。他站在灶前,赵平见他的肩膀高低不平,走近仔细一看,顿时惊呆了,原来波涛的肩已被担子压坏了。赵平紧张地说:“二哥,你的肩膀肿了,要不要弄些药酒帮你擦擦?”波涛随意地说是小问题,没事的。赵平偷偷用手在他肩上一按,波涛“哎哟”一声,手上的水瓢掉在了锅里,他疼痛钻心,气愤地说:“你看就看,摸什么摸嘛?!”赵平怕惹怒他发火,忙说对不起。
干苦力的人都曾经历过劳伤皮破之苦,但只有尝过的人才能感受到劳伤的痛苦。
赵平又上学走了,波涛依然独自一人在田地里忙着。春末夏初的太阳不怎么晒人,但对于在地里干活的人,感觉就不太一样。“脸向黄土背朝天”,波涛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句话也有了深刻理解,体会到乡村农民生活的艰辛。他抬头眺望前方,广阔的田野到处是忙碌的人们,他们干得热热闹闹,可只有自己孤孤单单。
波涛割完半亩地,捆上两捆,担在肩上,刚起步,村里队长路过,见他吃力的样子,忙走近劝他放下,“放下,你挑不动就少挑些,怎么不把你嫂子同你哥他们叫回来,你看你,肩肿那么高,皮都破了。”队长叹气摇头,看得心酸,队长叫波涛去捆,自己帮忙挑。半亩地,队长几趟就挑完了。波涛感激不尽,要留队长吃餐便饭,可队长谢绝了,他说:“你家的庄稼全村的人都在关注着,都说要荒在那里。你自己要争口气。饭就不用吃了,这点小忙不算啥。再说你爸以前也经常帮我,你就不要难为情了,没事的。”这话意味着波涛的现状已在村里传开。波涛望着队长,激动得说不出话。
几天的劳累,波涛已经筋疲力尽,脚手软,但还得继续。这里忙完那里又做,那里做好这里又开始。
老百姓的日子就是这般的枯燥乏味,罗芳村人也不例外,波涛想逃也逃不了,再说这也是他的责任,他必须要咬紧牙关,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他的表现村里人有目共睹,很多村民把他拿来做榜样。一时间,议论他的人也不少,都说波涛这小子能干,能吃苦受累,这种月份,父母不在家,年轻轻一个小伙子照样把庄稼搞得有头有脑。
如此忙碌的季节,波涛请不到人帮忙,也不会请,更不知请谁。他在田里收割着油菜,老张走来劝说,叫他请自家二叔帮忙,一个薄劳力,累坏了身子怎么得了。波涛一边忙手里的活儿,一边讲:“其实锻炼锻炼也好,我以前老以为你们一天没什么累的,我现在才真正知道什么叫老百姓,农民不好当啊!我二叔家也有那么多庄稼,叫人难为情,也就算了。”老张说:“这个社会变化大人也变化大,你有所不知,这人心啊,一句两句真的难讲,有些人恨不得你这份庄稼烂在田里,看你家笑话。”他这话说得现实,有些人就是这样,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满怀嫉妒,居心不良。这对波涛来说,还分析不来,也看不透。他听老张这么一讲,说:“这怎么可能,我有一双手,劳力差了些,我慢慢来。”
他把拔完的菜根晒在田里,一到傍晚,赶紧扛起一个大圆斗筐抖菜籽。夕阳衬得天空无限的灿烂,他无心欣赏晚霞的景色,跟人家一样,搂一小堆,轻轻放在筐里,用一根木棍轻轻拍打,翻来覆去地抖,抖完一堆又一堆。天已经黑了下来,月亮虽然不全圆,但轮廓清晰,波涛借着月光,赶着快做完手里的活。田地里不只是他独自在赶夜活,还有很多的庄稼汉。
赵平回到家不见波涛,来到地里,见他天黑了还不收工,劝他回家休息,明天再来。波涛放不下还剩的少量活,因为如不做完,要是遇上夜雨,岂不是白费力气。他叫赵平回去煮饭,说做完再收工。
赵平边弄饭边在门口望着黑夜里赶活的哥哥,见他一天天消瘦,从心里疼着波涛,就从抽柜里拿出两个鸡蛋,煎好放在波涛碗底,上面用饭盖住,摆在桌上,跟着拿起手电筒去接哥哥。等他们把菜籽弄回家,饭都凉了。
乡下人生活都节约,多少天来,波涛的饭桌上招待他的仅仅是泡咸菜。望着桌上的饭同咸菜,他也只能把苦酸放进饭里,一口一口吞下肚。俗话说,“饥不择食”,波涛饿了,端起碗就向嘴里喂。赵平见哥哥满脸憔悴,面黄肌瘦,愈加心痛。波涛吃到一半,发觉碗里有问题,当看到两个荷包蛋呈现在碗底时,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用言语来表明。他太需要这种怜惜,这份关爱了。赵平再也不忍心看着哥哥一个人受累,私下找好父亲的地址,第二天趁上学的时候悄悄给父亲发了封加急电报。
波涛不知赵平的行为,也没考虑父母的归来,心里计划着下一步要干的活。
现在小麦收完,就要栽秧,可田还没犁出来,自己又不会,只得去请人帮忙。他唯一想到的人只有二叔,他赶去二叔家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