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天过去了,这是春节前的第四天,天气如常,云雾渐淡,日色微明。
罗芳村内外,爆竹声声,家家户户喜气洋洋闹过年。这地方的风俗习惯,人们都是在年尾几天相互请吃团年饭。
田地里,小麦、油菜等,郁郁葱葱。在气候温和的条件下,这些农作物生长迅速,这种景象恰恰也是老百姓最想见到的,因为它是丰收的一种标志。赵华荣正在小麦地里浇灌化肥,他似乎忘记了快过年了,独自一人还在埋头苦干。他弯着腰,手里挥动着淋肥的工具,细心地培育着自己的粮食,四面八方传来的热闹他毫无感觉,根本考虑不到其他人在潇洒,自己也该休息了。他天生就爱在地里待着,闲着对他很不习惯,真不愧是一位地道的老百姓!
田边走来一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身上的中山服穿得一丝不苟,还扣着风纪扣,上兜别着两支钢笔。他是生产队的队长,一见华荣,嘴里就有些埋怨,但这种埋怨含着干部对百姓的关心。“你这人真是闲不得,这个时候还搞什么劳动,过年嘛,好好休息休息嘛,你看田里哪有人干活?你身体又不是很好,老顾这庄稼干啥,走吧,我正找你收电费呢。”华荣见队长前来,客气地笑道:“这些小事不算个啥,闲着也是闲着,坐着也是过,不坐也是过。我这个人啊,没啥本事,只对种地有些经验。”
队长今天收取电费,华荣得知自家电费要四块钱,心里发痛似的讲着不服。老百姓谁都惜爱经济,何况华荣这种最能省吃俭用的人呢?队长耐心解释原因,说电费涨价了,自家三口人也是那么多钱。队长了解华荣的家境,嘴里又夸他内人也是能干人,一个女人在家,里里外外忙,庄稼还种得特别好。
改革开放的年代,多少的农村家庭不是这样的呢?男人出门挣钱,女人在家忙后勤。
离村不远的小镇上,比较冷清的街市转眼变得拥挤起来,商店里的货品也显得格外丰富,人们脸上都堆满了笑容,上街买年货的也特别多。素英也赶着热闹,购买着年货,吃的穿的用的背了一筐,还提着两个手袋。她迈着沉重的步子正赶着回家,路过街口处,见一地摊摆着各色品种的花椒,想起了自己还需要买些,便走向前咨询价格。在摊位上做生意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魁梧,体格健壮,蓄着又浓又黑的络腮胡子,他举止粗暴,说话声音洪亮。
素英指着一个品种问价,那黑汉大声回道:“你自己不会看?”素英看了看标的价格。她本是直爽人,一般小节问题不爱计较,对黑汉做生意的态度也不放在心上,就告诉黑汉买二两。黑汉做生意想必已有多年,他眼疾手快,三五下称好二两放在素英面前。
素英递过钱捡起花椒捏了捏,觉得分量有问题,她也是生意人,二两花椒有几多心中有数,接过黑汉找回的钱怀疑道:“你这有二两吗?”黑汉气势汹汹:“谁说没有!我的秤是绝对没问题的,这人多事多的,不要打扰我做生意,快走,快走!”素英眼睛一瞪:“你这人做生意怎么这种态度,顾客至上你不懂?怎么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别说乡下人读书少,她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黑汉一下火了:“你不要跟我闹,我有没有道德管你屁事,现在能挣钱就是道德。”素英哪肯罢休,放下背筐,顿时也来了气:“我今天就要同你讲讲道德,你以为我是女人就怕你?告诉你,这街上你还能一手遮天?今天你不把花椒称好我就要找你闹!”黑汉更是怒火万丈,看素英衣着普通,睁大两只虎眼,指着素英嚷道:“你他妈的找死!你不想过年了,老子今天揍你,你信不信!”这时看热闹的人围拢来,素英最爱伸张正义,俗话说,邪不能胜正,她哪肯在这种邪恶下低头,她面向群众,手指黑汉,气冲冲地说:“大家来评评理,我买他的花椒,钱足秤够,天经地义。你们看,这是他称的二两花椒,谁是外行?告诉你,我做这行生意时你还在穿开裆裤呢。哼!太欺负人了。”有人好言劝黑汉,做生意要和气生财。黑汉趾高气扬哪肯服人。说来也巧,从县城回来的波涛正路过这里,见一群人围成一团,挤了进去,放眼一看,黑汉正要行凶打人,再看目标,是妈妈!他惊吓一跳,慌忙冲上前挡住黑汉,大声指责:“你敢打人,你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你在这街上混了多少年了?要不要见识见识?”说完他扶住妈妈的双肩,理直气壮地说:“不用怕,这镇上,他算个屁!”平时一向斯斯文文的波涛此时也现出几分王者之风。黑汉见事不妙,心虚起来,暗想波涛可能是街上的小混混,围观的群众也都指责自己,便只好吞气而退,在众目睽睽之下,认输赔礼,补够了斤两。素英还在唠叨:“老子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哪样人没见过,岂能容忍你这般凶神恶煞。”
波涛劝妈妈就此算了,早些回家。素英气还没出够,还不想走,波涛拉着手劝,她方才勉强答应。
波涛转回头,瞪了黑汉一眼:“以后做生意小心点,顾客是上帝,懂不懂?”
一路上,素英为着花椒一肚子火气未平息,波涛却没当回事儿,心平气和地问妈怎么不叫赵平一起来,买这么多东西一个人怎么行。
提到赵平,素英心里越是有火,气呼呼地说:“那个死鬼同我一起来的,走到街上一下子就不见了。见你们一个个不争气,我心都快碎了,今天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还不被那可恶的东西打死才怪。”妈妈心情不好,波涛不敢多嘴,埋着头走自己的路。
回到家,波涛已是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嘴里直喊累。素英说了一句:“累!早着呢,这么一点小事就说累,那我们一天忙到晚怎么办?”她在屋里打量一圈,不见有人,心里烦躁,嘴里直埋怨家里人不像话,“一个两个都跑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还不弄饭?”今天对素英来说,也许不是好日子,处处都不顺心,都是花椒惹的祸。华荣从地里回来,手里拿着一把菜,走进屋见素英唉声叹气的,望着买回的一大堆东西笑着说:“哟,买这么多,真是大方舍得。”素英情绪本来就不好,见华荣笑言笑语更不痛快了:“笑!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可以早些回来煮饭?”华荣猜想素英饿了,但他不知素英在街上发生的事,便解释说:“不要闹情绪,过年嘛,还是有个过年的样子,今天二弟家请吃团年饭,赵刚他们早已去了,有事慢慢商量。”波涛坐在一旁一声不响。这时门外走来一位中年妇女,个子不高,胖墩墩的,这是邻院的森大嫂,赵平同学森强的母亲。她带着几丝微笑走进屋直言直语问赵平是否在家,素英打听有何事不对,得罪了森大嫂,要她亲自到家找人。森大嫂说了一些关于赵平的事。她说:“我家森强今天跟我上街买衣服,走到邮局就被赵平叫走了,我看他们鬼鬼祟祟的,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定是搞什么鬼去了。你素英不知道吧?我今天在菜市遇见他们的班主任,说他们两个很长时间都没去上课,成绩差得要命,叫他们两个休学,开学的时候不要去了。哎,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他气死了。”素英听后心都凉了,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她叹息说:“我们哪里知道,一天忙这忙那,又没人管他。”话未说完,门外二叔急急忙忙走来又是请又是催:“哎——全部都在桌上等,你们还在这里吹牛,还没饿吗?走,快吃饭去。”
村外一个僻静的山丘上,有几个人蹲着围成一团,看样子年龄都不大,个个偷偷摸摸、贼头贼脑的样。原来在赌博。赵平同森强也在此。其他几人嘴上还叼着烟,看样子都是在校的学生。赵平神色惊慌,出牌时手抖得厉害,一定是输了。又一圈牌打完,森强叫算账,一个矮个子、留长发的男生高声说:“我赢二十块,赵平输了十五块。”赵平掏出身上所有的零碎钱还不够付一半,请求对方欠着,说春节后开学了再付另一半。森强和赵平是邻居又是同学,他帮赵平说了情,对方依顺了。另外一个赢了钱没钱收心里好不顺畅,把烟头往地上猛一扔:“没钱打什么牌!想‘砍飞刀’!?”说完起身用手在屁股上拍了几下,匆匆走了。森强的个子也不大,生得怪样,最是油腔滑舌、诡计多端,赵平不如他会算计。今天二人都输了钱,垂头丧气,赵平直埋怨自己倒霉,心情非常糟,又担惊受怕回家不知如何向父母撒谎。
赵平回家见大门紧锁,转身走向二叔家。
二叔家今天吃团年饭,当然热热闹闹,全家欢聚一堂,桌上的菜肴色鲜味美,各式各样摆满了桌。这餐饭是一年之中最为丰盛的,因为一年才一次,再寒酸的家庭也会在这顿团年饭中倾尽所有,鸡、鸭、鱼一定少不了。罗芳村人最讲究这种文化。二叔正在议论今天素英买花椒的事,说波涛是吉祥物,今天回来啥事都遇上,又帮了妈妈,又赶上这顿好饭。波涛只说自己运气好。二娘笑道:“这下二少爷回来恐怕是出师门了,过完春节马上就可以自己开一间店当老板了。”提到这个,桌上的人还有些兴趣,各自都对此话题发表了看法。波涛思想单纯,还不成熟,想的问题很简单,听各位说完,他只讲找铺面好难,并向素英说明自己已向师傅交代清楚,也跟姑姑讲好,不用再去学了,自己要开店。看波涛一脸自信,全家人举杯祝贺,素英作为母亲,在鼓励与期望的同时,也少不了几句叮嘱的话语。一桌人吃得正热闹,赵平穷装着笑脸来到了桌边,他这一来,素英的心情开始变化。二叔忙招待:“你先生怎么这时才回来,再不回就只有吃洗碗水了。”赵平不动声色,只顾挤上桌,打望一圈,只见妈的面色冷淡,似乎自己今天做的一切都被她知道了,像是要大发雷霆。
他心里畏惧,做贼心虚,于是说话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妈……我今天去了……”素英听到他说话就来气,堵住他的嘴愤愤地说:“不要说,那些花言巧语的废话我不想听,瞒娘瞒老子的,今天二叔请吃团年饭,图个高兴,现在不跟你说,等一下回去再跟你算账!”二娘嘴里也在教导赵平:“作为一个学生,少搞些空事,努力读书,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赵刚只管叫二叔碰杯喝酒,不谈赵平的事。
波涛的父母教育孩子,虽然方法不当,但目的明确,就是归顺思想,照顾家庭,好好进步!老百姓教育孩子用土办法多,波涛家的家法非常严格,谁要是犯了错,就一定得受皮肉之苦。饭后一家人回来,全都静静地坐在堂屋,不说话。
素英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儿子犯了错,一定得承受皮肉之苦。赵平心里明白得很,知道有一场“雷阵雨”即将来临,挨打受痛是免不了的,就自己去找好一条二指宽、两尺长的竹板子,低着头慢腾腾地走到妈妈跟前,跪在地上,等候发落。素英见他诚心认错,便没动手打人,也没骂他,只是两眼通红,急得说不出话。
她不出声气,赵平也不敢起来。华荣吸着烟斗,沉静在一旁,室内的气氛很紧张。波涛见妈妈忍气吞声的样子,望着她那憔悴的模样,一时也找不到安慰妈妈的话,便小心地倒了一杯茶叫妈妈喝。妈妈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并不想哭,使劲地用手背擦,那泪还是要流,她是太焦急了,恨铁不成钢,恨子不争气。华荣不知哪根神经受了指使,顿时起身大吼,赵平不得不老实地说出赌钱的事,素英听了心急火躁,哽咽着说:“这么多年来,我跟你爸在外受苦受累,睡半夜,起五更,好不容易把你们拉扯大,你们一天这里那里都要钱,怎么就不想想我们心里的滋味,你们这样做对得起我们吗?公婆去世早,留下一间破瓦房,这两年修房子,虽然比不上人家的楼房,可也是流尽心血挣出来的呀!你爸为了你们吃好、穿好,自己一件好的衣服都不舍得买,你一天读书读到哪里去了?!”波涛忙去劝赵平,说今后要改掉这些不好的习惯,叫他快去写保证书认错,不然要挨打。赵刚不但不说情,反而在火上加油:“哼!他那个人——写保证书?有鬼用,你们都不知道,放寒假以来,天天跟着森强几个鬼王出去打牌、打架,外面的人谁不知晓,多少人向我同二叔告状,我怕他挨打,一直没讲出来,这种人,‘狗吃粽子死不改’,让他多跪一下。”素英悲痛十分,含着泪说:“我看你们三个,没有一个有出息。”说完起身向房里走去。华荣更是气急,顺手拿起赵平找回来的竹板子,大声说道:“把手伸出来!”赵平听到命令,不敢伸手。这么寒冷的天气!赵平的手每到冬季都会生冻疮,今天可是不伸不行,他颤抖着伸出一小半。“举高点!”他又把手稍微举高了些,只听见啪啪几声,华荣猛地打下去,鲜血从赵平的手上滴落,他终于忍不住疼痛,眼泪掉了下来。不知这泪是悔还是恨。他跪在那里纹丝不动,也不出声。华荣见他没反应,不见有认错的举动,火气越来越大:“给我拿根棍子来,打死他算了!”素英听见华荣要动真格的,慌忙从房里出来阻止,见赵平发抖的手流着血,心里又是气又是疼,找来棉花为赵平止血,嘴里又在怪罪华荣:“怎么不打他屁股,干吗打手,明知不能打手,你看血流出来,这大冷天的受得住吗?”华荣一点也不心软:“你同情他干啥?不打痛他哪里知错!”素英叫赵平快些走开,生怕华荣再打到他。
波涛起身拉走了赵平。
这天晚上,素英一晚都没有入睡。她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三个孩子,全都一事无成,个个都让她伤透了心。
这个家庭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个个人心不安,赵平的问题也太难为了父母亲。平常生活中,波涛三兄弟很少有时间在一起谈论正经事,也没有正事儿讲,他们在一起,不是争就是吵,不是吵就是打。由于当时的生活环境,波涛三兄弟都没受过良好的教育,父母只能为他们解决温饱问题,他们犯了错,受到的只是皮肉之苦,没有思想上的教导,所以他们当时理解不到也体会不到父母的良苦用心。赵刚虽然已婚有两子,但依然是青少年那般天真幼稚。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年轻人都是在走向成熟还未成熟,还未能完全进入社会时就开始了人生的第二部曲——结婚当家为人父母,所以村内外有一番作为的青年人很少。这些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普通农民的生活,做着贫苦百姓的事,日子过得简单,枯燥无味,这也是当时很多乡下人的生活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