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这春气就像作家在小说里写的,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的牙根肉,有着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波涛的父亲和大哥在过完元宵节就外出打工了,赵平依然在学校念书,家里只有波涛、素英和嫂子。波涛一心想着开店,为着早些在街上找到铺面,自己差些被这些烦恼弄晕头,他一边自己打听,一边拜托亲朋好友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门面。他做了许久的美梦即将成为现实。
这是一个早上,清晨刚下过一阵雨,一片片朝霞映得大地光辉耀眼,春天清晨空气的清新湿润得只有乡下人才感觉得到,一草一木释放出的纯净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人屏住呼吸久久不忍呼气。波涛在院外的小河边放着牛,他的心情特别愉快,想到自己的店不久就可以开张营业,高兴得嘴里哼着小调。那牛嘴带着牛劲儿不听使唤地乱摆,偷吃路边的庄稼,波涛反复地用绳子猛拉牛鼻子。那牛也聪明,像是知道主人心情好,便尽量抓住机会偷吃,吃一口,立马收回长嘴,成功一次,它用尾巴甩成圈为自己祝贺。波涛见牛乱吃东西也无奈,只有使劲地拉缰绳,调动牛嘴的方向。院里老张挑着粪桶正来到河边,见了波涛就笑道:“赵师傅,理发店啥时候开业?到时候我们也好来凑凑热闹,还是拉点关系,以便打打折扣。”老张是个直爽人,待人诚恳,做事干练,也爱说爱笑,见人离不了那热情的招呼,他脸上的笑容就像冬天的太阳,温暖着人心,同他讲话让人觉得格外亲近。波涛听了他的话很自然地回答:“老张,门面有一些问题还没落实,不知几时营业,真有开业的那一天,我一定请你。”老张把桶往河里一甩,边洗桶上的粪垢边感叹:“你们真好,学了一门手艺,将来也不用挖这泥巴,也不愁吃穿。”老张说这话似乎叹息自己做农民太苦了。
其实在罗芳村内,能学上手艺又能在街上开店的青年人几乎没有,波涛有此一举可真让人刮目相看。波涛谦虚地说着自己不算个啥,说老张把话说得太远了,“我们这号人,读的书少,能有啥出息?”老张风趣地说:“你们是90年代的新青年,希望大大的有。”
波涛牵着牛回家,桌上已摆上饭菜。简单的早餐一家几口吃得也别有味道。他和妈妈商量着开店的事,说自己已在偏僻的水果市场上联系到铺面,只花点钱打理一下,再买一套工具就可以营业了。
波涛找的铺子虽然不当道,但素英听了也勉强同意:“也可以,只要你技术好,也不怕没生意,俗话说‘酒好不怕巷子深’。那你要准备多少钱?”素英一听要五百块,立马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喂到嘴里的菜顿时吐了出来。在这个时候要她从家里拿出这笔钱,对素英来说,可真是个天文数字,“五百块?这么多,去哪里拿呀?你爸同你哥的路费、赵平的学费,还有春节前后的开支,家里没钱了。”波涛没在意妈妈的话,不相信似的,笑着对素英说:“我知道妈有,你是怕我拿去乱花,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乱用的,妈妈你最好,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说完又给素英碗里夹菜。素英的神色冷了下来,再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长叹一声,慢步进了房间。
李珍在桌边喂着孩子吃饭也不吭声,听到波涛又要在老妈那里用一大笔钱心里显然不满,只是不能在素英面前发怒,把气出在孩子身上。孩子小,吃饭没规矩,身子扑在桌边,两只手不停地乱抓碗里的菜,弄得四处都脏兮兮的,李珍带着气用筷子猛打孩子的小手,痛得孩子缩回手,大哭起来。
家里没钱开支,眼见波涛急切地望钱开门做生意,素英愁苦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波涛也收起了笑容,不再向妈妈提到“钱”字,只是默默地清理着家务。
素英考虑许久,出门向外面的邻友借回钱数,放在波涛手里,只说要争口气,这钱是走了好多家才借到的。波涛拿着钱,看见妈妈脸上写满期望,他的眼睛湿润了。
波涛满面春风、兴致勃勃地算计着,自己的理发店很快就可以对外服务营业,做老板的风光指日可待。常言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洒脱地走在路上,快到小镇时,视线里出现一位花甲老太太,拄着拐棍,独自一人艰难地迈着步子,看得出,她走得非常小心,生怕跌跤。可是命运捉弄人,脚下的石子跟她开了个玩笑,老太太扑通一声摔倒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再也爬不起来。善良的波涛哪能见得这种场景不管,立马快步走上前去,心急地叫着老太太,只见她眼睛还睁着,呼吸像是很困难,不论波涛怎么叫都没有一点反应。路上又不见多的行人,波涛束手无策,没学过医,不懂急救,也不知老太太家住何处,怕落下见死不救之罪名,他无奈地蹲在老太太身边等着人来,一分钟,十分钟……慢慢地,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四个人……人越来越多,波涛向围观的群众讲明缘由,在场的有的是来看热闹,有的出点子救助,也有人说波涛自己惹的祸,故意装好人,好推卸责任,还有人认识老太太,急忙回头通报其亲人。波涛蹲在人群中间,像是真成了肇事者,等老太太家人来到的时候,波涛想推掉责任已经没有退路了。
老太太家里来了两位中年人,一男一女,是老太太的儿子和儿媳妇。两个个头都不高,头发像是很久没打理过,乱糟糟的,他们心急火燎地赶来,围观的群众自动让出一条路。波涛忙给主人说明情况。眼前的这对夫妇像是有人早已向他们讲过事情的经过一样,根本不听来龙去脉,对着波涛一顿叫喊:“这么大的事情你还好意思蹲在这里,人命关天啊!你撞倒人了还不赶紧送医院,要是有啥不测你娃娃要负责!”波涛一听这话脸色突变,争辩说:“是她自己跌倒的,不是我的错。”男子道:“怪了,这么多人没蹲在中间,唯独你心特别好?不是你是谁?想装好人?!这种事老子见多了,少废话!”旁边的媳妇眼泪巴巴的心急地叫着妈,围观的群众有人说先送医院,救人要紧。中年男子小心扶起老太太,吩咐波涛背着,一起到医院再说。波涛哑巴吃黄连,又没人帮他说公道话,自己辩护不来,只得背着老太太。他没多少力气,脚步显得沉重,鞋上有个该死的钉子也在作怪,把他的鞋底都钉穿了,脚板在流血,他忍着剧痛也得走。
波涛一边走一边想:要是真被冤枉了那该如何是好啊?老年人进医院那医药费是无法估量的,那不知会给家人带来什么样的灾难。愈想愈加害怕。医生初步检查出来说,这病人身体太虚弱,还在昏迷状态,需要进一步抢救,叫家人准备好药费办理住院手续。老太太的儿媳一听顿时傻了,怒气冲冲地指责波涛,叫他拿钱出来。波涛挺得正站得直,忍着脚痛,把脸转向一边,傲慢地讲:“又不是我撞倒的,凭什么叫我拿钱,想冤枉我?没门!”中年妇女瞪大两只眼,咬牙切齿地指着波涛:“你小子少狡辩,这么多人我不找就找你,我疯了?!”女人泼辣得厉害,引来不少看热闹的医生护士,但大多数都站在老太太一边,都在说波涛的不对,有的旁观者说把这小伙的妈叫来。不论波涛怎么解释,都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得不到在场人的信任,他无助地托人叫母亲大人前来。
素英闻讯赶来,一听事情经过,急得两眼通红,气得脸色发青,她做梦也想不到在自己心里一直乖顺的儿子会惹出这种事来。波涛告诉妈妈不是他的错。素英性情刚烈,受不来急,也不肯相信自己儿子说的一切,伸手打了波涛一个耳光,厉声说:“不是你?!证人呢,谁证明?人家这么多人没找就找你,总得有理由,你的理由呢?平时扭住你的耳朵讲在外不要惹是生非,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惹出祸事来了,拿钱来呀?!”
周围的人听素英这么一讲,都议论说还是妈妈懂道理。波涛忍着脸上的剧痛,听了妈妈的话急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自己的确找不来证人证明自己的清白。素英面对眼前儿子惹的祸事,老泪横流,因为她知道这事情必须要负责任,家穷,手头紧拿不出医药费,但她还是坚强地挺着,因为她为人本性善良,忠厚老实。她用手擦了擦眼泪,转身对老太太的儿子说:“你们放心,这事我们一定负责, 该多少医药费我拿,没钱我借也借来。”中年妇女说:“你们弄出的事肯定是你们负责,反正人在医院住着,你们医好为原则,要是我家的人有啥闪失,你们就赔命来,我们不会管了,你们医好了我到时来要人,我也知道你家住哪!”说完两口子离开了医院。
这对夫妇似乎处理事情有问题,眼见自己年迈的母亲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也太让人难以想象了吧。素英想不了那么多,事情成了这样,她立马叫波涛把开店的钱拿出来先顶着。波涛被冤了,心里的委屈无法言语,他痛苦地摇头,后悔自己当初的举动,这是什么世道啊!难道好心就换来如此报应,我不服啊!
见头发凌乱的妈妈伤心流泪,波涛已经没了任何言语,他能在素英面前说啥呢?他把今天妈妈给自己开店的钱不情愿地摸出来,望着钱,手不由得颤抖,他把钱轻轻放在妈妈手中,泪水终于包不住,因为这就意味着他开店的梦想一落而空。他忽地跪在妈妈面前,伤心地说:“我真的没有撞倒她,是她自己跌倒的,我想去扶她。我真的是被冤枉的,妈妈相信我!”
妈妈听了又能说啥呢?这场面,周围的人好像都看懂了这对无助可怜母子的冤屈,可是旁观者又能说什么呢?命,认命!
家里的大男人都才刚刚外出挣钱,这种事情对本来贫穷的家景来说更是雪上加霜,波涛开店的愿望就像过眼云烟。妈妈更是急晕了头,不知老太太住院将花费多少,如果病情严重的话,去哪里借医药费啊?她一筹莫展,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素英先叫波涛为老太太准备些吃的来,她坐在抢救室门口,六神无主、容颜憔悴,眼里滚动着凄惨的泪珠,但求佛祖保佑,不要有大事发生。等波涛弄来滋补的汤,老太太苏醒过来了,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骨折现象,她身体太虚弱,需要观察两天。素英那个快被吓破的胆也就补了回来。母子俩听了医生的话急忙走进病房,波涛急切地叫老太太快说明事情的真相,老太太睁着眼,有气无力地抖动着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素英见眼前这位老人面无表情,脸色苍白,两眼深陷,瘦弱的样跟骨架没啥两样,心里涌起阵阵哀愁——老太太过的啥日子,怎么瘦得如此可怜?素英心肠非常好,最见不得可怜的人,先不让老太太说话,忙把她扶起来躺着,慢慢向她嘴里喂汤。老太太咽着汤,老泪从挤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滑落,她不认得眼前喂汤的好心人,那眼泪不知是代表悲戚还是感恩,或许都是……
素英轻声地对她说:“老婆婆,你放心,我们会给你看好病的,慢慢吃。”说完她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地往下掉,这也不知是被冤的苦泪还是怜人的酸泪,彼此的哀怨都融进病房里。
常言说:好事不出名,丑事传千里。波涛撞倒老太太的事很快就成了当地村民口里的一大热门话题,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多数都是在叹波涛家这下麻烦大了,谁都知道这种事的开销是无底洞,知其家境困难,想翻身这辈子都难。也有不少人在议论老太太家的丑闻,说老太太真是可怜,几个儿子媳妇都不孝敬她,快入土的人了却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一个孤寡老人经常出门要饭,真让人感到悲哀。这些议论素英也知道些,她在家里对着一家人发愁。李珍也在叹息:怪不得老太太家里人都不来看望她,几天来不闻不问,哪有这样的后人。波涛不动声色,也不敢在妈妈面前提开店的事。他心里想些啥素英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事情没平息,没心情关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