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国子学”考辨
我国有悠久的外语教学史,早在唐宋时期,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就随着伊斯兰教的传人而传人中国。侨居中国的大量“蕃客”在广州、泉州、杭州、扬州等东南沿海城市设立“番坊”,建立清真寺,在寺内教授阿拉伯语和波斯语,讲经说道,研习教义。“蕃客”们主要从事内外贸易,经常往来于中国与阿拉伯、波斯之间,对沟通和促进经济、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同时也将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带到了中国。泉州、扬州等地留存至今的大量阿拉伯文、波斯文遗迹也证实了这一点。
到了元代,由于政治格局和社会结构的重大变化,更有大批“西域”的“回回人”来华定居,并不断“华化”,成为中国社会的重要成员。这些“回回人”中有阿拉伯人、波斯人以及中亚各民族的人,他们虽然民族不同,但大都信仰伊斯兰教,通用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回回人”带来了包括天文、医药、数学、军事等领域的相对先进的科技文化,大量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典籍也被带到中国。阿拉伯语和波斯语成为这一时期研究先进科技文化的主要学术语言,同时也是当时国际交流的通用语言。
元朝政府为了应对频繁的国际来往,促进经贸,强化财政管理,非常重视语言翻译及财税管理等专门人才的培养,并为此专门设立了高级官学——“回回国子学”。本文就“回回国子学”的设立、性质、目的、学员、语种等有关问题略作考辨。
一、“回回国子学”的设立、性质及办学目的
“回回国子学”后来又称为“回回国子监”,是元朝中央政府设立的三所官学之一。另外两所分别是“国子监”和“蒙古国子监”。“国子监”始设于1269年,主要教授汉语和儒家经典;“蒙古国子监”始设于1271年,主要教授蒙古文和蒙汉翻译;“回回国子学”始设于1289年,主要教授“亦思替非文”。外语教育家付克先生在其《中国外语教育史》中,将“回回国子学”视为我国最早的外国语学校,他说:“作为专门培养外语人才的学校,据可靠的史料,以元朝的‘回回国子学’为最早”,并认为“回回国子学”“是一所教授波斯语言文字的学校”。
《辞海》有“回回国子学”释条:
回回国子学元代培养译员的学校。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始设。学生为公卿大夫及“富民”子弟,供给廪膳,学习“亦思替非”文字(回回文,实即波斯文)。学成后派充各官府译史,以便与西域诸国往来。
关于“回回国子学”、“回回国子监”的设置经过、性质等情况,在历史文献中有以下一些相关记载。
《通制条格》记载:
至元二十四年正月初八日,总制院使桑哥、帖木儿左丞等奏:前者麦(木)【术】丁说有来,“亦思替非文书学的人少有。这里一两个人好生的理会得有,我则些少理会得。咱每后底这文书莫不则那般断绝了去也么?教学呵,怎生?”道有来。么道。奏呵,麦(木)[术】丁根底说者,交教者。么道圣旨了也。此钦。
《元史》记载:
世祖至元二十六年夏五月,尚书省臣言:“亦思替非文字宜施于用,今翰林院益福的哈鲁丁能通其字学,乞授以学士之职。凡公卿大夫与夫富民之子,皆以汉人入学之制,日肆习之。”帝可其奏。是岁八月,始置回回国子学。至仁宗延佑元年四月,复置回回国子监,设监官。以其文字便于关防取会数目,令依旧制,笃意领教。泰定二年春闰正月,以近岁公卿大夫子弟与凡民之子入学者众,其学官及生员五十余人,以给饮膳者二十七人外,助教一人、生员二十四人廪膳,并令给之。学之建置在于国度,凡百司书府所设译史,皆从本学取以充焉。
翰林兼国史院……至元二十六年,置官吏五员,掌管教习亦思替非文字。……延佑元年别置回回国子监学,以掌亦思替非官属归之。
《新元史》也有类似记载:
回回国子学,至元二十六年始置。是年五月,尚书省臣言:“亦思替非文字宜施于用,今翰林院益福的哈鲁丁能通其字学,乞授以学士之职。凡公卿大夫与富民之弟子,皆以汉人入学之制,日肆习之。”从之。八月,遂置国子学。
以上史料基本上将“回回国子学”的设立、性质及办学目的等讲清楚了。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桑哥等朝廷大员上奏,建议重视“亦思替非文”,否则会有失传的危险。到了至元二十六年夏五月(1289年),尚书省臣再度上奏,提出具体设学建议,内容涉及教员、学员、学制等,由于“亦思替非文”“宜施于用”,具有重要的应用价值,获得元世祖钦准,遂于当年八月设立“回回国子学”,入学者要求是“公卿大夫与夫富民之子”,由翰林院益福的哈鲁丁具体负责。过了25年,到仁宗延佑元年四月(1314年),由于“亦思替非文”日显其重要,“便于关防取会数目”,更将“回回国子学”升格为“回回国子监”,设“监官”专门管理,校址设在京城,同时又进一步提高了师生待遇,对这些“公卿大夫与夫富民之子”提供“廪膳”,而且,“凡百司书府所设译史,皆从本学取以充焉”,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还包分配,一出校门,便可以就任国家各部门的“译史”,“译史”是政府各部门负责文书翻译、公文往来、财务管理等工作的职务,在当时是很有地位和令人羡慕的职位。
可见,“回回国子学”、“回回国子监”是在元朝中央政府上至皇帝下至朝廷大员的直接重视下设立的国家级学校,其目的是为当时各个部门培养“译史”,招收的学员是上层子弟,师生都享有较高待遇,因而是一所典型的贵族学校。学校所教授的专业是“亦思替非文”,因此,“回回国子学”也是一所语言专业学校。那么,“亦思替非文”到底是一种什么语言呢?
二、“回回国子学”中教授的“亦思替非文”是什么语种
关于“亦思替非文”究竟是什么语种的问题,国内外学术界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定论。一说是波斯文,一说是阿拉伯文,一说是波斯文和阿拉伯文的统称,甚至还有粟特文之说。而国外最近的研究则认为,“亦思替非文”实际上是一种以波斯文和阿拉伯文为基础的财务记账用语。
已故著名历史学家陈垣先生、元史专家杨志玖先生等认为,“亦思替非文”是波斯文。陈垣先生在其力作《元西域人华化考》中说:“亦思替非为波斯古代都城之名,亦思替非文字者,波斯文字也。回回国子学者,教习波斯文字者也。元时所谓回回文字,实波斯文字。”元史专家韩儒林等先生也认为是波斯文,但持谨慎态度。韩先生说:“亦思替非文字是与回回人分不开的。”“那末在回回国子学、国子监中所讲授所学习的亦思替非文字,可能就是波斯文。”《辞海》修订本(1999年版缩印本,音序)也采用了波斯文说,而原版《辞海》只说“亦思替非文”“即回回文”,修订本改为“回回文”“实即波斯文”,并增加“以便与西域诸国往来”一句。
虽然波斯文之说的观点在学术界较为普遍,但并非无懈可击。首先,波斯文(有时还有阿拉伯文或包括这两种语言)在史籍中多以“回回文”称之,而前面所引的史料却未称“回回文”而称“亦思替非文”,说明二者并不等同;其次,桑哥等上奏时援引麦术丁的话说:“亦思替非文书学的人少有,这里一两个人好生的理会得有,我则些少理会得。咱每后底这文书莫不则那般断绝了去也么?”麦术丁系元世祖至元年间重臣,颇善理财,官至中书平章政事、右丞。在当时,波斯语是很流行的国际通用语,懂得波斯语的“回回人”的大有人在,麦术丁自己就精通波斯语,还曾担任过“译史”,可是他怎么说只有一两个人精通“亦思替非文书”,自己只懂得一点(“这里一两个人好生的理会得有,我则些少理会得”)呢?而且他还担心如不重视“亦思替非文”的教学,还会有失传的可能(“咱每后底这文书莫不则那般断绝了去也么?”)。因此,说“亦思替非文”就是波斯文,似乎有点说不通,存有令人费解的疑点。
还有学者认为,“亦思替非文”是阿拉伯文。例如,南京大学元史及边疆史专家刘迎胜先生就认为,“亦思替非文”是阿拉伯文。刘先生在为《中国伊斯兰百科全书》撰写的“亦思替非文”词条中说:“亦思替非文”是“中国元代官方对阿拉伯语的称谓。为阿拉伯语Is ti fa’之音译,其意为‘选择’。因该词系穆罕默德别称‘穆斯塔法’(Mus ta fa,即被选择者)的词根,故被引申指穆罕默德之文字。”
这种说法也值得商榷。阿拉伯语固然有不同称谓,但拐弯抹角地加以引申,称之为“穆罕默德之文字”的说法实属罕见。笔者认为,“亦思替非”未必就是阿拉伯语Is t ifa’的音译,也有可能是阿拉伯语Istifad的音译,意为“获取益处”。阿拉伯语单词的尾音在停顿时轻读,故这里省掉了尾音“德”d,所以就成为Istifa了。从“穆罕默德”Muhammd这一名称在中国古代文献中的译称也可以得到佐证,“穆罕默德”在唐、宋、元时的典籍中就被译称为“摩诃末”、“马哈麻”等,也是省去了尾音“德”。而且,说“亦思替非文”是元代官方对阿拉伯语的称呼,也缺乏足够的证据。
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先生则对以上诸说存疑。值得注意的是,国外最近的研究认为,“亦思替非文”是一种用于财务记账的特殊文字,最先由波斯人发明,曾流传于伊斯兰世界,又被“回回人”带到了中国。伊朗德黑兰大学教授穆扎法尔·巴赫蒂亚尔先生在向1992年11月举行的“伊朗学在中国”学术研讨会提交的论文《亦思替非考》中首先提出了这一说法,他说:
“亦思替非”本意乃是“获取应有之权利”或“向某人取得应得之物”。作为一个专有名词其意为:“财产税务的核算与管理。”因此,在古代,在大多数伊斯兰政权统治的国家,类似现代财政部的部门称为“亦思替非部”。
除去政府的财务活动,财务的核算与管理对古代封建主及商人也是异常重要的,精通“亦思替非文”的人员称为“莫斯替法”,“莫斯替法”是一种重要而令人羡慕的职业。在古代教育中,“亦思替非”的教育占有重要地位,在学科分类书籍中“亦思替非”始终是一项必要而有益的专门科目,强调“亦思替非”不同于一般文秘工作,要掌握它必须受专门训练。
“亦思替非”乃是一种专门的文字符号,用于国家文书之中,它有特定的写法与规则,国王及政府有关财务税收的诏书、清算单据、税务文书等都用这种文字书写,而以一种称为“斯亚格”(si ā q)的方法计算。对于擅长此道的人运用及识别这种文字并不费力。这种文字类似缩写符号或象形文字,只表意而不标音。
结合中国史料来看,笔者以为伊朗学者的这种观点更为准确,因为这一观点解开了存在的几个疑点。首先,麦术丁说当时懂得“亦思替非文字”的人已不多,他自己稍懂一点,而这种情况并不是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在当时的情况,懂得这两种语言的人在当时为数不少。因此,说“亦思替非文字”是一种特殊符号,懂得的人少且有可能失传的说法,就很好理解了。其次,“符号”说也与史料中对该“语种”的称谓相合,《通制条格》中称之为“亦思替非文书”,《元史》、《新元史》均称之为“亦思替非文字”,而并未称“亦思替非文”或“亦思替非语”。“文书”与“文字”显然有强调其为表意不表音的“符号”的意思。第三,说“亦思替非文字”是一种用于财务管理的特殊符号,还与史料中“亦思替非文字宜施于用”、“以其文字便于关防取会数目”的说法相合,说明“亦思替非文字”具有重要的应用价值,而且便于保密。也正因为如此,元朝政府才予以高度重视,专门为之设立了官学“国子学”、“国子监”。
三、结语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回回国子学”、“回回国子监”是元朝中央政府设立的一所专业语言学校,教授的专业是“亦思替非文”,学员是上层子弟,目的是为各部门培养公文翻译、财务管理的专门人才。“亦思替非文”是一种表意不表音的书面用语,用于外交公文、财务记账等具有保密性质的文书、档案中,类似于今天的缩写或速记符号,最先由波斯人始创,其基础是阿拉伯文和波斯文,之后流行于伊斯兰世界,并被“回回人”带到了中国。“回回国子学”、“回回国子监”以教授“亦思替非文”为主要专业课,学习“亦思替非文”者必当有阿拉伯文和波斯文的基础,故“回回国子学”中还当开设阿拉伯文和波斯文为基础课。由于迄今为止尚未发现其他有关外语学校的具体记载,所以,“回回国子学”、“回回国子监”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我国最早的外语语言专业的正规学校。
参考文献
1.白寿彝主编:《中国回回民族史》,中华书局,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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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外语与文化研究》第5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