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魏]曹操
【作者小传】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国谯县(今安徽毫县)人。曹丕称帝后,追谥为魏武帝。
曹操是建安时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他在镇压黄巾起义的过程中发展了自己的势力。初随袁绍伐董卓,后迎献帝迁都许昌。先后削平割据势力,官渡之战大破袁绍,受封丞相,实际上把持了汉朝政权。但他能接受农民起义的教训,采取了打击豪强、抑制兼并、广兴屯田等一系列较为进步的政策,实行“唯才是举”等开明的政治措施,统一了北方,且为全国的统一奠定了基础。鲁迅称赞他“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曹操在文学事业上也很有地位和成就,他招集了当时的许多著名文人,形成了一个邺下文人集团,促进了建安文学的繁荣。他的散文写得简约严明,思想开朗,不受传统思想和形式体制的约束,具有清峻、通脱的风格。遗著《魏武帝集》,有明人珍本。近人整理为《曹操集》。
【题解】本文又名《述志令》,是反映曹操思想和经历的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重要文章。写于建安十五年(210),曹操五十六岁。于时,他完成统一北方大业后,政权逐渐巩固,继而想统一全国;但是孙权、刘备两大军事势力仍然是他的巨大威胁。他们除在军事上联盟抗曹外,在政治上则抨击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欲废汉自立”(《三国志·吴书·周瑜传》)。在这种政治形势下,曹操发布了这篇令文,借退还皇帝加封三县之名,表明自己的本志,反击了朝野谤议。文中概述了曹操统一中国北部的过程,表达了作者以平定天下、恢复统一为己任的政治抱负。写得坦白直率,气势磅礴,充满豪气,表现出政治家的气度和见识。
鲁迅评赞说:“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得很少。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曹操今传文赋中,此文最具这种特色,值得后人借鉴。
孤始举孝廉[1],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2],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3],欲为一郡守[4],好作政教[5],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6];故在济南[7],始除残去秽[8],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9]。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10],顾视同岁中[11],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12],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13],欲以泥水自蔽[14],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15],迁典军校尉[16],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17],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18],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19],兴举义兵[20]。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21],后还到扬州更募[22],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23],破降黄巾三十万众[24]。又袁术僭号于九江[25],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26],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27],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28],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29],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30]。又刘表自以为宗室[31],包藏奸心,乍前乍却[32],以观世事,据有当州[23],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34]。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35],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36],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37]。”夫能以大事小也[38]。昔乐毅走赵[39],赵王欲与之图燕[40]。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41],况燕后嗣乎[42]!”胡亥之杀蒙恬也[43],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44];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45],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46],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47],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48]。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49],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50],以还执事[51],归就武平侯国[52],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53]。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54],申胥之逃楚赏[55],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56],仗钺征伐[57],推弱以克强[58],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59]。然封兼四县[60],食户三万[61],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62],少减孤之责也。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
我被举为孝廉时,年纪很轻,自以为不是那种隐居深山而有名望的人士,恐怕被天下人看作是平庸无能之辈,所以想当一个郡的太守,把政治和教化搞好,来建立自己的名誉,让世上的人都清楚地了解我。所以我在济南任国相时,开始革除弊政,公正地选拔、推荐官吏,这就触犯了那些朝廷的权贵。因而被豪强权贵所恨,我恐怕给家族招来灾祸,所以托病还乡了。
辞官之后,年纪还轻,回头看看与我同年被荐举的人当中,有的年纪已五十多岁了,还没有被人称作年老。自己内心盘算,从现在起,往后再过二十年,等到天下安定太平了,我才跟同岁中那些刚被举为孝廉的人相等罢了。所以返回家乡,整年不出,在谯县东面五十里的地方建了一栋精致的书房,打算在秋夏读书,冬春打猎,只希望得到一点瘠薄的土地,想老于荒野、不被人知,断绝和宾客交往的念头。但是这个愿望没有能实现。
后来我被征召做了都尉,又调任典军校尉,心里就又想为国家讨贼立功了。希望得到封侯,当个征西将军,死后在墓碑上题字说:“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这就是我当时的志向。然而遇上董卓犯上叛乱,各地纷纷起兵讨伐。这时我完全可以招集更多的兵马,然而我却常常裁减,不愿扩充;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兵多了意气骄盛,要与强敌抗争,就可能重新引起祸端。所以汴水之战时,我部下只有几千人,后到扬州再去招募,也仍不过三千人,这是因为我本来的志向就很有限。
后来我担任兖州刺吏,击败了黄巾农民军,收编了三十多万人。再有袁术在九江盗用皇帝称号,部下都向他称臣,改称城门为建号门。衣冠服饰都按照皇帝的制度,两个老婆预先抢着当皇后。计划已定,有人劝说袁术立即登基,向天下人公开宣布。袁术回答说:“曹公尚在,还不能这样做。”此后我出兵讨伐,擒拿了他的四员大将,抓获了大量部属,致使袁术势穷力尽,瓦解崩溃,最后得病而死。待到袁绍占据黄河以北,兵势强盛,我估计自己的力量,实在不能和他匹敌;但想到我这是为国献身,为正义而牺牲,这样也足以留名后世。幸而打败了袁绍,还斩了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刘表自以为是皇室的同族,包藏奸心,忽进忽退,观察形势,占据荆州,我又平息了他,才使天下太平。自己当上了宰相,作为一个臣子已经显贵到极点,已经超过我原来的愿望了。
今天我说这些,好象很自大,实是想消除人们的非议,所以才无所隐讳罢了。假使国家没有我,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称帝,多少人称霸呢!可能有的人看到我的势力强大,又生性不相信天命之事,恐怕会私下议论,说我有夺取帝位的野心,这种胡乱猜测,常使我心中不得安宁。齐桓公、晋文公所以名声被传颂至今日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兵势强大,仍能够尊重周朝天子啊。《论语》说:“周文王虽已取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但仍能尊奉殷王朝,他的道德可说是最崇高的了。”因为他能以强大的诸侯来侍奉弱小的天子啊。从前燕国的乐毅投奔赵国,赵王想与他图谋攻打燕国。乐毅跪伏在地上哭泣,回答说:“我侍奉燕昭王,就象侍奉大王您,我如果获罪,被放逐到别国,直到死了为止,也不会忍心谋害赵国的普通百姓,何况是燕国的后代呢?”秦二世胡亥要杀蒙恬的时候,蒙恬说:“从我的祖父、父亲到我,长期受到秦国的信用,已经三代了。现在我领兵三十多万,按势力足够可以背叛朝庭,但是我自知就是死也要恪守君臣之义,不敢辱没先辈的教诲,而忘记先王的恩德。”我每次阅读有关这两个人的书,没有不感动得悲伤流泪的。从我的祖父、父亲直到我,都是担任皇帝的亲信和重臣,可以说是被信任的,到了曹丕兄弟,已经超过三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