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最初坐牢的那半年里,外公曾经频繁地去监狱探视她。没人知道他跟外婆究竟说了些什么,大家只知道每次外公回来,情绪都会显得很焦躁,血压也会升高。半年后,外公终于向外婆提出了离婚。外婆爽快地答应了。听说,外公还曾经给外婆写过一封声情并茂、义正词严的信,但外婆在信的末尾画了乌龟,又把信退了回去。
一次家庭聚会过后,在回家的路上,王睿听到父母在议论外公和外婆的事。
“其实我爸去监狱探视我妈,就是为了打听那笔钱的下落。幸亏我妈不笨,她知道他们的婚还是得离。他跟那个女人来往已经有很多年了。”母亲的口气里带着轻蔑,她显然看不起外公的卑劣行径,但也不在乎外婆的遭遇,“我妈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也是她自己笨,完全是咎由自取。”她大声道。
“婚是离了,可事情还没完,你妈后来不是还去找过你爸吗?”父亲后面的话被淹没在母亲的大笑声中。
“哈哈哈!她是去过。你还记得报纸上是怎么说的吗?舒先生是幸运的,因为他碰见了世界上最笨的贼。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去偷东西居然还在人家家里喝得烂醉,这种事只有我妈做得出来。哈哈,不过,就算她没喝醉也跑不了。因为她进门的时候就被人发现了,有人还认出了她。她早晚会被抓。哈哈,只要想起那篇文章我就想笑,哈哈哈……”
母亲幸灾乐祸的笑声在之后的一星期里一直萦绕在王睿的耳边。于是,有一天下午,她放学回家后,在公用电话亭前停了下来。她身边的零花钱只够打两个电话,所以犹豫了半天才拿起听筒。她是要打给S市一家著名的晚报社,据说S市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家庭都定了那份报纸。她不知道父母提到的报纸是不是就是那一份,但她知道那家报社的人一定能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想问一下,假如想查几年前的报纸她该怎么做。报社的人给了她明确的答复,只要去图书馆查阅旧报纸就行了。
两个礼拜后的一个周末,她自作主张提前下课,换乘两部公共汽车去了S市最大的图书馆。但这一次,她忙了两个小时却一无所获。实际上,她连续去了七次,才终于在多年前的那份晚报上发现了那则小新闻。
毫无疑问,报道上的那位舒先生就是她的外公。可她看出来,外公在跟记者交谈时很小心地避开了他跟外婆的关系。他们好像两个陌生人那样出现在这篇报道中,一个是小偷,一个是失主。看完报道后,她唯一的感觉是,外公对外婆太无情了。既然知道是过去的妻子,而且也拿回了她放在口袋里的手表和钱,那把她赶走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报警?后来她带着这个疑问去找了外公的后妻。这个面容和蔼的老太太告诉她,之所以报警,不是因为他们家遭遇了什么经济损失,而是另一件事。
就在外婆去行窃的那天晚上,外公的丈母娘,也就是这个后妻的母亲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她一定是让我妈受了惊吓。可惜她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她已经瘫痪好多年了。”外公的后妻幽幽地说。
可是,她的这番话却让王睿想到了别的。尽管母亲总是说外婆“没有自尊,什么丢脸的事都做得出来”,外婆的表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但王睿始终觉得,外婆只是表面落魄,本质上却是个异常聪明且难对付的人。要不然母亲就不会那么怕她。所以,她相信,那天外婆去外公家,一定干了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
透过花房的透明玻璃可以看见饭厅里灯火通明,那里正在大摆宴席,桌上有的是美酒佳肴和虚情假意的寒暄。而在这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气氛。
“我的晚饭呢?”她刚打开花房的灯,外婆就声音嘶哑地问道。
她没说话,关上了门。其实别说大闸蟹,连根蟹腿母亲也不会让她带来给外婆。母亲嘴里答应的食物,应该指的是昨天吃剩的面包和几条用豆豉做的小鱼。但是她不可能如此怠慢外婆,至少今天不能。
她从花房角落的小木柜里拿出她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油纸包递给外婆。那里面有她今天下午从S市某家小熟食店里买来的半只烤鸡和几块叉烧。
“这是什么?”外婆接过油纸包,眉头皱紧又松开。
她默不做声地给外婆搬来一张椅子。这时,她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七点零五分。
“孩子,这是哪儿来的?不会是你妈让你给我准备的吧?”外婆嗅了嗅烤鸡,把头偏到一边,斜睨着她,“这是哪儿来的?”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她的年龄小了十岁。
“是我今天下午去S市买来的。”她老实地回答。
“是你自己去买的?”外婆说话的重音落在“你自己”这三个字上。
“是的。”
“呵呵,你妈每个月给你多少零花钱?据我所知,你根本没有零用钱。”
外婆说的是事实。她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得到几块少得可怜的压岁钱。
“那的确是我自己去买的。”
“哪来的钱?”外婆又问。
她抬起头,盯着外婆的眼睛,忽然心里一阵战栗。她不知道她接下来的话会引起什么反应,但是她想,除了搏一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她顿了顿才回答:“是从净月堂的阶梯下面拿的。
她话音刚落,外婆就像黑色飓风一般朝她扑来,一双干瘦的手狠狠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十根肮脏尖利的指甲插进了她的肉里。虽然她早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形,但还是被外婆突如其来的爆发力吓了一大跳。她觉得脖子上有股急迫下降的压力,痛感传遍了她的全身。
“你怎么会知道那里?谁告诉你的?”外婆的嘴几乎伸到了她的耳朵里。
外婆身高一米六,体重大约一百四十斤;而身高一米六的她,体重快一百七十斤了。在体能上,她根本不怕外婆。她之所以没有推开这个老太婆,只是为了显示诚意。她不想让外婆觉得她太咄咄逼人。她只是个老实的孩子。
“我跟踪过你,知道你习惯把钱放在那里。我还知道你在八年前偷偷摸进外公的新家。我知道你干过什么。”
“我干过什么?我干过什么?”外婆眯起眼睛,摇撼着脑袋,恶狠狠地问。
“那天晚上,就在你被警察抓走后不久,外公家死了一个人。她是外公后妻的老妈,八十五岁,已经瘫在床上很多年了。外公他们发现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他们说她临死前一直指着床对面的那堵墙喃喃自语,但那堵墙上除了一幅山水画什么也没有,而那幅画也不过是不值钱的印刷品,它在老太太的房间已经挂了很多年。当时那里只有你们两个,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她是死于心脏病突发……”她气喘吁吁地说着,说到最后那句时,感觉外婆掐住她脖子的手慢慢松开了。但是转眼外婆的手就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拉到一排摆满豹纹百合的花架下面。她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但她忍住了。
“丫头,我的耳朵不好,你说得响点、慢点、清楚点。”耳边传来外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外婆那对灰色的眸子在散乱的头发后面闪着幽光。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但立刻对自己说,外婆是个聪明人,不会在这种时候对她做什么的。因为谁都知道,现在只有她们两个在一起,她出了事对谁都没好处。
“快说下去!”外婆催促道。
“我想,问题就出在那幅画上,那幅假的印刷品里面藏着一幅真迹,你把那幅真迹从印刷品里剥下来,然后又将其重新贴好。我曾经问过那个外婆,就是外公后来的妻子。她对我说,她妈妈叫席文,曾在一本名叫《健康生活》的杂志当编辑,虽然没出版过书,但文采不错,经常在杂志上发表些小文章。他们家好像没人看过那个席文写的文章,可是,我在图书馆待处理的旧杂志里找到一摞《健康生活》。在那里面,我翻到一篇席文写的文章,她在里面提到,她父亲曾经收藏过一幅郑板桥的画。外婆,她是眼睁睁看着你把她的宝贝拿走的,当然得发心脏病……他们在你口袋里找到的手表和钱,只是假象。你确实爱喝酒,大家也都知道你爱喝酒,所以你利用了这一点。你知道你进门的时候被人看见了,你逃不了,也就不逃了。你、你拿走了老太婆的宝贝……你知道她不会说话,也写不了字,所以你就……世界上最笨的贼,也许、也许是世界上最聪明的贼。外婆,其实你只是变换了一下藏东西的位置。老太婆临终时指的地方不是那堵墙,而是指墙的背后。那里挂着外公的结婚照,你把那幅画藏在那里面。我后来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把照片拿下来看过,里面有粘贴和撕扯的痕迹。你是在出狱之后,才去取的真画吧?可是,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肯定,他们不会发现?”
外婆注视着她,好半天嘴巴才抽动了两下。
“那里挂着他们的结婚照,呵呵,不是吗?一幅画可能会被随时调换,但结婚照却可能挂上几十年。何况那对狗男女秘密来往好多年了,他们早就等不及要向别人宣布他们的关系了。呵呵,当然,我也只是试一试。但我确信我非常了解那个男人,就是你嘴里的外公。你妈跟他很像,他们一样的贪财吝啬,一样的要面子,也一样是人渣。”外婆深深叹了口气,又问:“你怎么想到去查席文?”
“我在那篇报道里发现了问题,觉得你不会傻到那种地步。”她观察着外婆脸上的表情,发现后者似乎没有继续攻击她的意图,才继续说下去,“我先去找外公的后妻,从她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根据她说的,我又去了图书馆。”
外婆眯起眼睛看她,好半天才说:“前几个月,我跑来找你妈,听到你妈在唠叨,说近来你常常逃学……”
“那是为了去图书馆,也为了跟踪你。”
“孩子,你真是疯了……”
“可你是怎么知道席文有那幅画的呢?”她禁不住问道。
“呵呵,我吗?还不是跟你一样,看了她的文章。好吧,那幅画在哪里?”外婆突然问道。
“我把它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外婆的手又伸了过来,她胆怯地朝后让了让,但外婆的手又立刻缩了回去。她听到那堆烂衣服里响起一阵猥琐的笑声,然后,只见那只脏兮兮的手伸进了油纸包。
“孩子,你从我的小窝偷走了我的画,本来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可你现在对我和盘托出。你想要我干什么?”外婆把一块烤鸡放到眼前,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嚼起来。
她是怀疑我要毒死她吗?
“喂,我在问你话!”外婆提醒道。
好吧,切入正题。
“我想要你再干一次。”王睿鼓起勇气说。
“再干一次?”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饭厅亮着灯。
“是在你家吗?”外婆问道。
“对。”
外婆的目光像在研究她。
“王睿,你的话我听不懂。”
她克服了最后一刻的犹豫,说道:“我妈有一条项链,坠子是块绿色的玉。我要你今晚把项链偷走。”
“项链?是不是跟我这条一样?”外婆醉眼蒙眬地拉了拉她脖子上的一条珠链。
她没理会,继续说:“你偷到那根项链后,就把它交给我。”
外婆斜睨着她。
“王睿,你自己为什么不干?你不是已经从我这里偷走了画?这件事对你来说一点都不困难。”
她料到外婆会这么问。“晚上我有一大堆活要干,而且我妈会时不时地叫我,我没有机会。等我有机会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回自己的房间了……”
“你为什么要偷那条项链?”外婆又眯起了双眼。
“我妈认识一个珠宝商,明天会叫那人来家里给这条项链估价,那个珠宝商顺便也会鉴定郭敏的戒指。”她咽了下口水,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稳,“我妈一直以为挂坠是真的,但其实,它是假的。”
“那真的项链在哪里?有过真的吗?”外婆凑近她。
“真的让我掉了。我、我偷偷把它拿出来,只想戴一戴,但一不小心,把它掉进了河里,再也找不到了。我只能让别人重新打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如果我妈发现是假的,她一定知道那是我干的,因为她从来不会怀疑王苑。”说到最后那句时,她的口气不知不觉变得生硬起来。
“如果发现项链不见了,她照样会怀疑你。”外婆接口道。
“所以我想到了你,外婆。”
外婆看着她笑。
“呵呵,你妈一直说你很笨。其实她才是真正的笨蛋。”
“外婆,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了。只要你来过,他们就只会怀疑你,因为你有前科。而你是很容易逃走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婆,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帮我的忙,我会把画还给你,还会帮你逃走。我说话算数。”
外婆避开了她的目光,有那么几秒钟,她好像陷入了沉思。
王睿起身,朝饭厅望去,那里照样灯火通明。由于王苑会晚到,他们刻意等到六点四十五分才开席,所以这一餐饭他们至少会吃到八点半。
她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快七点十分了。她得走了,再不走,母亲就会来叫她。母亲时时刻刻都在叫她。与其说她是这个家的女儿,倒不如说是母亲和妹妹的贴身女佣。“王睿,帮我把这条裙子的扣子钉一下。”“王睿,去把衣服收下来叠好。”“王睿,去切菜!”“王睿,去浇水!”“王睿,把马桶好好刷一下!”——她真是受够了!
“外婆?”她试探性地碰了碰外婆的胳膊,轻声道,“我妈的房间在二楼。我给你准备了三把钥匙,一把可以打开楼下的大门,另一把可以开我妈的房间,最后那把是五斗橱第一格抽屉的钥匙。项链就在五斗橱的那格抽屉里。我想如果顺利的话,你干完这些不会超过五分钟,只要你动作够快,不会被人发现的。而就算被人发现了,你也可以说,你是在找我妈,我妈不是刚刚还答应到花房来见你的吗?其实你我都知道,她根本不会来见你,她巴不得你快点离开她的视线。怎么样,外婆?”
外婆没搭腔,慢慢吃着烤鸡。
“你干完后回到花房,打开那个灯,”她指了指墙上的那盏紫色的灭蚊灯,“我只要看见这盏灯亮了,就知道你已经完成了。我会过来跟你会合,到时候,你把项链给我,我把画还给你。”
“你会打造一条一模一样的假项链,怎么就不会给我造一幅假画?”外婆终于开口了。她把叉烧放在嘴边,极其小心地咬了一口,又道:“舒宁也算精明的人,我真不懂你的假项链她怎么会没发现?”
“我妈根本不识货。她分不清两条项链之间有什么区别。再说,造幅假画比造条假项链难多了,我上哪儿去找能画得一模一样的人?就算找到了,我也没钱支付报酬。得了,外婆,你要的是画,而我,只是不想让我妈知道我干了什么。如果她发现是我弄丢了她的项链,会杀了我,还会让我退学。我的成绩不好,但我不想在家种花。中学毕业后,我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干什么?”外婆突然问道。
“嗯?”她没听明白。
“我是说,假如你有钱了,你想干什么?你说你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当个运动员,以后,想当个游泳教练……我的体育成绩很好,运动让我觉得很开心……”她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连忙刹住话头。
“其实到了我这把年纪,什么画不画的,都是身外之物而已!”外婆摇晃着乱蓬蓬的脑袋又开始喃喃自语,“现在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亲情。亲情,你懂吗?”
王睿没有回答,她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现在,她已经确信外婆会跟她达成交易,因为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