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收益最大,损失最小,谁就是最大的赢家!”这是某个经济学家说过的话。
王睿算不清楚自己损失了什么,也许是时间、精力,或者是因为担惊受怕而死去的无数脑细胞,但她肯定自己得到的一定比损失的多得多。
她是大赢家,这一点毫无疑问。
尽管她一再这样安慰自己,但那天晚上,她还是失眠了。
总是有两个不同的影像在她面前交替出现。
在其中一个影像中,她是最快乐的人。她在S市古董交易市场的一个摊位前跟老板谈生意。老板长得很像某个香港电影明星,他一边用放大镜仔细研究那幅画,一边不时抬头看她。“你是从哪得到这幅画的?”他声音低沉地问她,仿佛在竭力克制激动的心情。
“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我外婆是个收藏家。”她装出老实的样子回答。但他好像没在听她说话,只顾低头看画。“这是郑板桥的真迹。”她又道。他扫了她一眼,没搭腔,却拿起了桌上的电话。那是一部黑色的老式拨号电话,她以为他要报警,心头一阵紧张,但结果是他在找合伙人过来看货,“我这里有好东西,是真货!绝对是真货,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了!”他很兴奋。接着,他们又在电话里小声议论了一番。
“这幅画我要了!”挂了电话后,老板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可是我最多只能给你……”他伸出手掌作了个“五”的手势。她差点脱口而出“五千?”这个老板接下去的话差点让她从椅子上掉下来。“五十万。不可能再多了。”他摇了摇头,一脸生意人的精明。
五十万!五十万!她觉得自己快昏过去了。
下一个场景是在机场。她打扮一新,穿着大红套装,意气奋发地在前面走,母亲和妹妹跟在她的身后,她们一个拉着她的大行李箱,另一个则在为她拎手提包。她俩还在小声议论,“妈,王睿到底是从哪里弄到那么多钱的?”“她说她在山里挖到几块黄金。真是傻人有傻福。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
这个想象让她无比快乐,而接下来的场景却叫她不寒而栗。
夜里,也不知道是几点,她独自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门关着,她隐隐能听见父母在走廊里说话的声音,妹妹今天好像很活跃,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脚步声从楼梯处一直移到她的头顶。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安安静静地看电视。
她觉得很无聊,便拿起茶几上的一份报纸随便翻起来,蓦然,一个新闻标题印入她的眼帘—《老乞丐被救后脱离生命危险》。标题旁边还有一张黑白照片,她立刻认出那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的外婆。
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目光却跟随着标题飘了下去。
“今天早晨,村民老张偶尔路过佛前河,看见一个老人正在河里漂流。他奋不顾身跳下河将老人救了起来,并将其送到医院。经过及时救治,老人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老人自称名叫罗采芹,今年六十九岁,S市人……”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发抖,汗水慢慢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钻了出来。它们让她满脸油光,还打湿了她的衬衣和内裤。
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这是假报纸!假报道!虽然她一遍遍这么对自己说,但还是忍不住继续往下看。
“……老人醒来后要求医生替她报警。她称她曾经喝过酒,但并没有喝醉。坠河不是她自己所为,而是她的外孙女将她推到河里去的。老人还向记者展示了她腰上的伤,说案发当晚,外孙女令她去其母房间偷东西,她拒绝后,外孙女即对她施暴。在打昏她后,外孙女用家里的独轮车将她推到河边,丢进了河。老人还指出,她的外孙女名叫王睿,今年十七岁,是S市B县敬成中学的高二学生。目前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不日警方将带着罗采芹到佛前河的案发地点,她将亲自指认外孙女的犯罪行为……”
糟糕!老太婆要来指认她了!现在怎么办?是老实坦白,还是逃跑?如果坦白的话,那幅画就会落到母亲和妹妹的手里,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她们坐享其成!所以,她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带着画逃跑。
她现在就得上楼去整理行装。突然—“叮咚”外面响起了门铃声。
是谁?现在这时候谁会来?她“哐”的一下打开客厅门,冲上自己的房间,拉开玻璃窗朝下一看,这一眼差点让她全身瘫软。破衣烂衫的外婆和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就站在门口。妈的,他们来得可真快!太快了!
“叮咚叮咚……”
她用最快的速度打开衣橱,把自己的随身衣物全都丢进一个大号的双肩包里,然后从书架第三格那排书的后面拿出了那卷画,将它塞在一个装羽毛球的纸板筒里,再将球筒塞进双肩包。
“叮咚叮咚……”
现在万事俱备,就看怎么逃了。她已经想好了,她可以从底楼厕所的窗户到达后门,然后翻过那个小山丘跑到车站。随便来什么车,她都会上去,关键是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之后去哪里都行。
“叮咚叮咚”,门铃还在响,她拉开门正准备出去,却感觉身后有人在拉她。她的心一阵狂跳,她不记得身后有人了,也不应该有人啊。但真的有人在拉她,还有人在叫她,“王睿,快醒醒!王睿,醒醒!”那是母亲的声音。
她蓦然睁开了眼睛,首先进入眼帘的是母亲那张就快发火的脸。
她立刻清醒了。五分钟前,她还在厨房里的八仙桌前剥毛豆,那是准备用来炒酱瓜的,现在她仍然坐在原地。她想她很可能是趴在桌上睡着了。昨晚她几乎整夜没睡,太累了。
“叮咚叮咚”,门铃在响。
原来真的有人在按铃。
母亲似乎想教训她几句,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开门了。
原来只是场梦。她松了口气,但仍然心有余悸。这梦境也太真实了!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是早晨九点半,她家的客人应该起床了吧。外面还在下雨,她得去饭厅拿点东西吃。一两块饼干,或者一小块巧克力,有助于恢复体力和判断力。这场梦让她感到精疲力竭。
她路过走廊的时候,听见母亲在院子里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是附近派出所的,姓周。这是我的同事,姓李,你叫他小李就行了。”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穿着灰色外套,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派出所”这三个字让她停住了脚步。
“有什么事吗?”听口气就知道,母亲有点紧张。
“是这样的……我们能进来吗?”姓周的警察问道。
母亲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
两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没有穿警服,但王睿相信他们就是警察,他们的脚步和眼神都有种与一般人不同的自信。
“你们有什么事?”母亲问道。
“我们有个坏消息。”
“坏消息?”
“今天早上五点,有人在佛前河里发现一具女尸。”周警官说。他的目光朝楼梯上移动,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王睿回过头去,看见郭敏和莫兰母女正有说有笑地从楼上走下来。他清了清喉咙,好像是想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注意他即将发表的“演说”,“那是一具老年妇女的尸体。我们在她身上找到一张身份证和一张大学毕业证书。她叫罗采芹。”
身份证和毕业证?这些东西她放在哪儿?可惜没好好搜查她的身体。她太脏了。
“啊—”发出惊呼的是郭敏。
母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有所表示,也连忙掩住嘴叫道:“啊—”
但在王睿听来,这声叫声还不如不要。它既没显出惊讶,也没显出悲伤。
尸体终于被发现了,她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很需要吃块饼干。她快步走进饭厅,从饼干桶里拿出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又快步回到走廊。
两位女士的反应令周警官很满意。他把目光对准母亲,声音低沉地说:“我们查了罗采芹的户籍,发现原来她有个女儿就住在这附近,所以我们就赶过来了。”
“真没想到!”郭敏快步走下楼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衣服上有酒气,虽然已经被河水冲淡,但还是闻得出来。我们怀疑她是酒后坠河。她的死因现在初步断定是溺水身亡,不过最后还是得等法医报告的结果。”周警官道。他的目光从郭敏脸上移到母亲的脸上,“今天我来,是想请你去认尸。虽然我们已经确认身份证是她本人的,但是按照程序,还是要请家属去看一下。”
“嗯,可是……”母亲似乎想拒绝,但马上就改了口,“好的。我去拿包,请你们等一下。”母亲“噔噔噔”跑上了楼。
“真没想到,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郭敏捂住胸口,好像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
“你是?”周警官道。
“我是舒宁的老同学。我们是昨天来的,准备在这里住两天,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么说,你也认识罗采芹?”
“当然,我从小就认识她。那时候舒宁住在我家附近,我常去她家玩。因为她比我妈年纪大,所以我叫她伯母。”
“那么,你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周警官问道。
“最后一次?是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她来过这里?”周警官眼睛一亮。
“她来过。她……”郭敏朝楼梯上望了一眼,问道:“我能陪她去吗?这种事最好有个人陪在身边。”
“妈,让王伯伯陪阿姨去吧。”莫兰插嘴。
郭敏看看女儿。
“你说得也对,好像是应该……”
这时,王苑一边梳头,一边从底楼的盥洗室里走了出来。她懒洋洋地说:“郭阿姨,还是您陪我妈走一趟吧,我爸肯定不会去的,他胆子小。”
“那么……”郭敏好像有点犹豫,又朝周警官望去。
“既然你认识她,就一起去吧。我们还有问题要问你们。”周警官说。
王苑走到莫兰的前面,用手摸了摸她前襟的一颗银色纽扣。
“真好看,是银的吗?”
“嗯,是纯银。”莫兰答道。
郭敏和母亲出门后,王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背英语单词了,而莫兰则来到了厨房。王睿坐在原地剥毛豆,因为睡了一觉,所以该干的活都耽搁了。她一边打哈欠,一边在心里责骂自己定力太差。
莫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上去有点无聊。
“唉,今天又下雨。本来我还想到附近去转转呢!”莫兰叹了口气。
王睿低头自顾自剥豆,感觉到莫兰在看她。其实她现在心绪不宁,只想一个人待着,但莫兰毕竟是客人,她也不能对其太怠慢。“那是你们来得不巧。如果你们晚两天来,天气就很好。”她道。
“本来是想晚几天来,可后天我们要去苏州给我爷爷上坟。十月六号是我爷爷的忌日。我爸都已经定好火车票了。”莫兰百无聊赖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王睿知道莫兰说的是母亲和郭敏。
“她们去了已经快一个半小时了,我看她们也该回来了。”
“派出所离这儿近吗?”
“乘公共汽车的话,大概要半小时。不过我们这里从不堵车,半小时可以开很长的一段路。”
“我刚才听警察说,你外婆是喝醉酒掉进河里的……她真的那么爱喝酒?”莫兰转过身来问道。
“是啊,她喝酒成瘾,是个酒鬼。”
“怎么会这样?”莫兰又重新坐了下来。
“她跟我妈的关系不好,外公又跟她离了婚,你说她的心情能好吗?当然是借酒浇愁啰,后来就越喝越多,成了酒鬼。”
“我听我妈说,你外婆还上过大学。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的退休工资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都拿来喝酒了?”
“她没退休工资。她也想去找份工作,但名声不好,人又老了,就算有个大学毕业证书,又有什么用?她没工作,没劳保,房子也没了。那房子早让外公占了,他还跟别人结了婚。她又争不过人家,最后只能乖乖走了。”王睿现在想想,当时的外婆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杀了外公和那个女人,二是从此云游天下,忘记一切。外婆似乎是选择了第二条路。但是她是否真的忘记一切了呢?王睿想外婆是没有忘的。
出狱后,潦倒的外婆一直过着酗酒行乞的生活。他们住在S市的时候,有一阵子,她也常在他们家附近转悠。有一次,她还趁他们不在家,闯进他们家的厨房大吃了一顿。吃完后,又把他们家柜子里的酒通通喝光,把瓶子扔了一地。他们回来后,就看见满地狼藉的酒瓶和厕所马桶里大堆没冲掉的粪便,而厕所墙上还有人用粪便写了字,“不要脸!不要脸!”还把这三个字至少写了十遍。她还曾经傻兮兮地问母亲,那是什么意思。母亲却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扔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当墙上那些字蓦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母亲曾尖叫一声,用双手捂住脸,奔了出去。虽然那只是一刹那的举动,却让她感到异常新奇。因为在这之前,她从没见母亲如此惊慌过。她很想知道,是谁让强悍得像飓风般的母亲失去了锐气。后来才知道,那是外婆。那天晚上,她是在不安和好奇中度过的。她听见母亲和父亲在厕所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听见他们在小声吵架,还有流水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当她来到厕所时,那里已经被洗刷干净。母亲塞给她一块饼干,同时告诫她,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昨晚的事。她想问母亲那人是谁,他们有没有报警,但是母亲已经恢复了以往的严厉口气。“今天你们要数学测验是不是?有没有准备好?”这个问题足以让她忘记前一晚发生的任何事。
“可是,我觉得她不太像个酒鬼。”莫兰道。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让她从回忆中倏然惊醒。
“你说什么?”
“我说她不像个酒鬼。”
“这有什么像不像的,她就是个酒鬼!”
莫兰盯着她看,从那对乌黑的大眼睛里,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记得吗,那天晚上,她给了我一个娃娃?”莫兰道。
“这事我知道。”
“那时候她离我很近,她跟我说话了,但嘴里没有酒味。奇不奇怪?”莫兰的神情认真而神秘。
她想她脸上一定显出傻瓜特有的呆滞神情。她真的不明白莫兰的意思。
“你是说,她嘴里没有酒味?”她只能重复莫兰的话。
“是的。”
“可她就是个酒鬼啊。”外婆顶着酒鬼这个称号已经有十五年之久了,其实自从她听说有外婆这号人存在,外婆就已经是个出名的酒鬼。可现在,莫兰告诉她,外婆的嘴里没有酒味,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看到她喝酒了。”她忽然想到。
“那她嘴里更应该有酒味了,对不对?”
她答不上来了。
“我觉得你只是看到她在往喉咙里灌液体,但酒瓶里装的不一定是酒。”莫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且,我后来还想起来,她的眼白很干净。”
“那又说明什么?”
“酗酒多年的人,一般眼白都很浑浊。我爸过去有好几个病人都是老酒鬼,他们的肝普遍不好,眼睛很浑浊,牙齿松动,脸色发黄,有的人腿还特别细。可是你外婆却眼白干净,眼睛有神,脸虽然脏,却还透着健康色。至少我见过的酒鬼没有一个像你外婆这样的。”莫兰道。
“你见过几个酒鬼?”她问。
她本来是想揶揄莫兰,但后者却给了她一个准确的回答。
“十八个。”
“十八个?”这个数字可真不算少。
“我爸会用中药治疗酒精中毒的肝脏。有一阵子,我下午放学后就在他的办公室做功课。他给人看病,我就在旁边坐着看。”
她盯着莫兰看了两秒钟。
“你是想说,我外婆不是个酒鬼,她冒充酒鬼冒充了很多年,是不是?”这就好像有人跟她说,她外婆其实是末代皇帝的后裔那么不可思议。
“是的。”莫兰一本正经地点头。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怎么知道?”莫兰从她面前的塑料盘子里捡起一颗毛豆剥了起来。
“如果没有目的,她为什么要冒充?而且还冒充了十几年。”她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她有没有亲口说自己在喝酒?”莫兰问。
“没有。”王睿忽然想到,外婆的确从来没说过自己在喝酒,她说的最多的是“我得喝两口了”,但喝两口什么呢?她从来没说过。难道她真的一直在假装喝酒,而酒瓶里装的是别的东西?
“最高明的谎言是不用自己说,却让别人深信不疑……”外婆曾说过这句话,难道她说的就是她的“酗酒”?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