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她只不过一直在你们面前拿着个酒瓶对着嘴喝。”她听到莫兰说,“你们闻到了酒味,就想当然地以为她在酗酒,可是她未必是在喝酒。酒味可能是她故意弄在衣服上的。”
她为自己在不经意间被外婆骗了十几年感到震惊和恼火,“如果她不是酒鬼,那就是个神经病!她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她没好气地说。
“我爸说过,骗人可以分好几种,有的人是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有的人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有的人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有的人是为了折磨自己。我不知道你外婆属于哪一种。”
“我回答你好了,是第二种。她曾经因为诈骗坐过牢,骗人是她的习惯。把别人骗得团团转,她一定很开心。”她把一颗剥好的豆子狠狠丢进箩筐。
“啊!你外婆还坐过牢?”
“你不知道?”
莫兰摇摇头。原来在昨晚的饭桌上母亲没提起过,郭敏也没对女儿说过。她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了。要是让母亲知道她把外婆的事说出去,她一定会暴跳如雷。
莫兰又站起身,踱到案板前,那里放着王睿刚烧好的两个菜:红烧鸭子和凉拌笋干。莫兰伸手捞了一块笋干放到嘴里嚼了起来,“这笋干好嫩啊,真好吃!”
王睿很矛盾,现在她既想继续讨论外婆的酒瘾和骗局,但又怕自己一不留神说了不该说的话。正在踌躇间,她听到莫兰又说道:“你知道吗,假如你外婆没有酒瘾,这是她的一个骗局的话,那么事情就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她很茫然。
“你没听见吗?警察说她可能是喝醉酒后自己坠河的。假如她没有喝酒,是清醒的,她是怎么坠的河呢?”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的意思是,假如她很清醒,就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跳的河,要么就是被谁推下去的。”
她是自杀!王苑看见她自己跳的河!这两句话差点冲出喉咙,但那一刻,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霎时掐住了她的脖子,使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莫兰背对着她继续在偷吃笋干,而她忽然想起前两天晚上,母亲和妹妹王苑在饭桌前的对话。当时母亲正在展示莫兰一家三口的照片。
“全班五十四个人,她排第二十名,看来根本没继承她老妈的智商。”母亲看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学习成绩。而王苑注意的却是别的。
“妈,她穿得可真好!”王苑注视着照片里的莫兰,颇有些妒忌地说,“她这条裙子,我们班有个同学也有一条,好贵的。”
“衣服是外表,要比就比内涵。她的钢琴根本都没考过级,英语口语也不能跟你比,数学就更不用提了,她妈说到这个都会脸红。至于长相,她当然也没你漂亮。穿得好有什么用?你们这年纪的孩子,再打扮都是多余的,青春无敌,知道吗?”
母亲习惯用学习成绩来衡量一个人的智商,而王苑,几乎只注意对方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穿什么鞋。王睿想,只有真正聪明和成熟的人才懂得完全舍弃这些不相干的附加物去看一个人的本质。在一个小时前,她还觉得莫兰只是个养尊处优的“王苑式”的虚荣女孩,可现在她觉得这个眼睛大大,数学成绩相当糟糕的莫兰,至少要比王苑聪明十倍。至少她不会像王苑那样傻兮兮地盯着人家手上的宝石戒指看,更不会到处卖弄自己的新裙子和英语口语水平。外婆说过,懂得藏才是真聪明。
母亲和郭敏是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回到家的,两个人看上去都累坏了,尤其是郭敏,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她说自己没胃口吃午饭,可当母亲劝她去自己房间好好睡一会儿时,她又说她根本睡不着,宁愿到饭厅去跟大家一起坐着聊聊天。
午餐很简单,红烧鸭子、毛豆炒酱瓜、两个凉拌菜和前一天吃剩的半锅土鸡汤。
“这个凉拌笋真好吃。”莫兰吃得津津有味。
“哦,那当然,这是最嫩的笋干。”王苑回答,也夹了几根笋干放在了嘴里。今天她们两个是饭桌上最活跃的人,母亲和郭敏都沉默不语,父亲则一直在旁边察颜观色,想找个机会提问,却又迟迟没有开口。
“妈,派出所那边到底是怎么说的啊?那是外婆吗?”最后还是王苑打破了沉默。
“这种事,你们小孩子不要问。”母亲低头吃着米饭,她今天的话很少。
可王苑一向就是个爱提问的好孩子。
“那个人是不是外婆?”
母亲默默给自己夹了一块鸭肉,没有回答。
“妈—”
“是不是她?”父亲也忍不住插了进来。
母亲瞥了一眼父亲,“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真的是她!”
“我说我昨晚没看错吧?”王苑尖叫了一声。
“你昨晚看到她了?”莫兰立刻露出好奇的神情。
“对!我看见她了。那时候,我爸刚接到我,我们正说着话呢,她像座大山那样摇摇晃晃朝我们走过来,然后,她就“砰”的一下跳进了河,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看见她跳河了?”莫兰睁大了眼睛。
“嗯哼。”王苑一脸无所谓地吃着一块酱瓜。
“王苑,你说昨晚你看见她跳河的?”刚才一直没说过话的郭敏,此时好像从休克中苏醒了过来,看着王苑问道。
王苑点点头。
“王苑,如果你看到她跳河,应该拦住她,或者找人来救她,怎么可以……”郭敏的声音从高到低,慢慢偏过头向她的好朋友望去。母亲则稳若泰山般,慢悠悠地吃着她的饭。
“我其实没看见她跳河,只听见声音。”王苑轻声道。
“那并不妨碍你救人。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你的外婆啊!”
王苑求救般望向母亲。
“等他们听到声音赶到河边时,她已经漂走了,他们根本来不及去救她。再说—”母亲抬起眼睛看着郭敏,“王苑不会游泳,老王的腿也不好,如果他们跳下河出了什么事的话,谁负责?”
郭敏吃了瘪,但仍没有泄气。
“可、可是,他们总可以找人去救她吧……舒宁,我知道你跟你妈关系不好,但她毕竟是你妈;就算不是你妈,她也是一条生命,一个大活人,随便谁看见有人跳河,都应该尽可能地施救,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
“道德!你是说我们家的人没有道德?”
“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说……”
母亲打断了郭敏的解释。
“说到道德,你应该知道她做过什么!”
“可是……”
“而且在昨晚那个时间,又下着那么大的雨,我们这儿根本找不到人救她。这里可不比S市,在我们这儿,七点半外面就没人了,大家都习惯早睡,也都不喜欢管闲事。”
说得没错,王睿想,要不我也不会贸然设计这场谋杀了。
郭敏似乎失去了争辩的兴趣,轻轻叹了口气道:“舒宁,你对你妈到底有多大的意见我不管。我只想说,她是你妈!”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
“别光顾着说话,吃吧吃吧,菜都凉了。”父亲打起了圆场,但是没人理她。
郭敏望着母亲道:“我不知道这些年你跟你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始终不相信你妈会做那样的事。我是说诈骗。”
“她过去就爱编故事,你忘了吗?”
“我没忘。可她编的只是童话故事,她那是在给我们讲故事。舒宁,那跟诈骗完全不同。你过去还跟我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但现在……”
“郭敏,”母亲笑着问,“从我们分别到上两个礼拜在马路上偶然碰到,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有十几年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你,还是在你的婚礼上,那时候你妈也在。”
“现在王睿都已经十七岁了,我们已经有整整十八年没见面了。郭敏,你对我妈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八年前。她早就不是当年的她了,她后来变得没人认识她。”
郭敏泄气地叹道:“好吧,我承认,时间是已经过去太久了。也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不过我真的没想到这次来会碰到这样的事,我想我跟莫兰还是早点回去吧……”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口气变得有些冷淡。
“好,那我也就不留你了,”母亲正视她的好朋友,“家里碰到这样的事,的确也不方便留你们。看起来警察还会来找我们。”
“警察还会来?”王苑问道。
“警察是怎么说的?”王睿也问,其实她早就想开口问了。她实在是太想知道内情了,只是一直没机会插嘴。
母亲似乎有些迟疑。郭敏劝道:“警察早晚要来的,想瞒也瞒不住。”
“说的也是,好吧,反正她们也不是小孩了。”母亲分别看了一眼王睿和王苑,又夹了块鸭肉放在郭敏的碗里,“你还是吃一点吧,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你今天回去我不拦你,但至少得吃几口我们这里的土菜。”
“好吧。我吃。”郭敏笑了,这是她在饭桌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母亲看着郭敏咬下鸭肉,才开始说话:“我们到了派出所后,他们就把我们带过去认尸。郭敏跟我一起,我们都看到了,是她。我们走出停尸房的时候,警察又问了我们一些关于她的事。他们已经知道她过去坐牢的经历了,好像觉得这案子还有必要做一些例行调查,所以可能今天下午或明天会再来找我们。”
例行调查?王睿的心不自觉抽了一下,但马上安慰自己,“母亲说的是例行调查,例行的意思就是按照惯例走走形式,如果他们没发现什么,应该会很快收兵。”
“找我们?我们包括谁?”王苑又问。
“是指我们家的人。他们说会找我们每个人问话。”
“他要找每个人问话?”父亲问。
“对。”
“好烦哪。”王苑抱怨。
“没关系,我想他们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应该很快就会结束的。”郭敏安慰道,她现在已经从打击中慢慢恢复过来了。
可父亲却显得忧心忡忡。“如果他们对她的死因没什么疑义的话,好像没必要找每个人谈。我们跟她的死根本没关系。”他道。
每次碰到什么事,最先开始制造不安气氛的总是父亲。他的怯懦有时候真让人恼火。
“谈就谈吧。要来的总要来的,我们也没办法。”母亲道。
相比之下,母亲冷静而无所谓的态度则让王睿心安。虽然她极其讨厌母亲,但在很多事上,仍然相信母亲的判断。
“舒宁,你记得吗?警察今天问过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问我们是不是丢了什么。”郭敏忽然想起来。
“丢了什么?”王睿不自觉地重复。
“我可什么都没丢。其实,昨晚我就仔细检查过了,倒是你,你该好好查一查,你中学时就是出了名的马大哈。我记得你曾经反穿衬衫到学校来上课,商标在外面飘都不知道,笑死人了。”
郭敏白了她一眼,小声嗔怪:“都那么久的事了,还拿出来说。”
王睿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母亲什么都没丢,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根项链仍在她抽屉里?想不到老太婆跑到母亲的房间竟然会找不到项链!已经给了她钥匙,告诉她在哪里,她也没找到,要说她不是酒鬼,脑容量还跟正常人一般大,这真的难以让人信服。不过谢天谢地,郭敏总算今天就要回去了,如此一来,她们应该不会再去找那个什么行家来鉴定宝石的真伪了吧?
“你等会儿好好去查查,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母亲再次提醒。
“行了,警察不过是随便说一句,你妈没你说的那么不堪。”郭敏没好气地回答。
“那就随便你啰。”
这时莫兰说话了。
“我昨晚上倒是发现少了一件东西。”
她的话让所有人一愣。
“少了什么?”王苑问。
“莫兰,这么小的事就不要说了。”郭敏似乎也知道。
“不不,你让她说。”母亲道。
“真的是小东西。是两根香蕉。”莫兰道。
香蕉?王睿的脑海里立刻闪现昨晚她到花房时的场景。她踩到了香蕉皮上,原来香蕉是莫兰的,她一直以为是母亲房间的。话说回来,母亲的房间也有香蕉。
“两根香蕉?你会不会是自己吃了后来又忘了?要不就是你数错了吧?”王苑用调羹从大碗里捞起一个红烧鸭掌啃了起来。
“香蕉是你妈妈送到我们房间的,一共就两根,我不喜欢吃香蕉,所以没吃,我妈也没吃,但昨晚我发现香蕉不见了。”莫兰喝了一口汤,“我记得我们的房门是没锁的,一转把手就能进去。”
“你是说她到你的房间偷了两根香蕉?”王苑舔着满是酱汁的调羹问道。
王睿想,在这个房间里,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相信外婆真的偷了香蕉,但她实在觉得这不是个聪明的贼所为。还有,她为什么要去莫兰的房间?难道只是为了拿香蕉?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香蕉真的是少了。”莫兰也是一脸疑惑。
“妈,我记得你的房间里也有香蕉,你的香蕉有没有少?”王睿问。
“不知道,谁会去注意香蕉有几根,”母亲又问莫兰,“还有没有少了别的东西?”
“没有了。”
“她是不是想要回那个洋娃娃?”王睿突然想到。
“洋娃娃?什么洋娃娃?”王苑好奇地看着王睿。
“昨天她送了莫兰一个洋娃娃。就在走廊上。”
“是不是有两根小辫子的那个?”母亲问莫兰。
“是的。她说那是她自己做的。有点脏。我想洗一下,我妈还不让。”莫兰轻轻皱了下眉。
“这些年来,她竟还藏着这个洋娃娃。”母亲道。
“这个娃娃有什么问题吗?”王苑朝母亲望去。
王睿也很想知道,因为看母亲的神情,感觉这个娃娃颇有些来历。
“其实它不是你外婆做的,”郭敏道,“它是我跟你妈妈一起做的。那是我们送给她的三八节礼物,其实现在想想送娃娃真的不合适,不知道那时候我们怎么会想到送娃娃。”
“你怎么忘了?因为我妈很喜欢洋娃娃,她喜欢拿洋娃娃当家里的摆设。”
“哦,对了,好像是这样。时间太久了,我都已经完全没印象了。”郭敏道。
“可为什么不能洗?”莫兰又插了一句。
“因为它还有旧日的味道,洗了就没了。”郭敏道。
母亲低声笑起来。
“莫兰,你妈好酸啊。我支持你把它丢进水池里好好洗一下,最好再用消毒药水浸几个小时。她整天带着它四处流浪,上面一定都是细菌。”
“我已经把它装到塑料袋里了,要洗也回家洗吧。我想吃完午饭就走了。”郭敏道。
“这么快!”
“还是早点回去吧。我让孩子他爸到车站去接我们。”郭敏说着站了起来,“我现在先去给他打个电话。”
“好,随你,”母亲放下了筷子,“我也吃好了。”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叮咚”的门铃声。
“好烦,又是谁啊?”王苑皱起了眉头。
王睿走过去打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是今天早上来过的两个警察。她刚想回头叫母亲,后者已经迎了出来。
“你们来得可真快。我们才回来没多久。”母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