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钻石与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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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飞刀表演者(2)

艺术家摘下贝雷帽(他的装扮很新潮,一点不似六十几岁的老头),扶一扶黑框眼镜说,想知道我为什么大老远跑回来吗?

阿盛点头。艺术家抽出一包烟,给阿盛递了一根,阿盛接过来,别在耳郭,没有抽。艺术家问,你不抽?阿盛说,现在不抽,留着。

艺术家点了烟,吸了一口,像叹气一样,长长地吐出烟圈。

阿盛知道,故事开始了。

艺术家坦言,我祖籍粤西,不过从小在香港长大,这次回来是想做个项目。

阿盛说,这里鸟不拉屎的。

艺术家说,不,这里有好东西,人都是要出去再回来,才能发现家乡的好。年轻时我和你一样,厌恶这个地方,这里穷山恶水,人的精神面貌也落后。闹文革时我们这批人没读什么书,我是自学考上大学的,整个县城就我一个人考上。八几年大陆这边政治环境很不好,搞艺术没出路,我就想出去。当时还有人逃港,不过很多人游不到香港就淹死了,被打死的也不少。我是申请过去读书的。

说到这里,艺术家一脸沉郁,指间的烟灰很长了,随时会掉下来。

阿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外面生活虽然不差,但人总得有根,香港没有我的根,可惜啊,好的东西毁的毁丟的丟,看了都心痛。所以我就想,要做一个作品,既能延伸我的艺术思考,又能找回我的根。

说着,他从公文包掏出一本画册,递给阿盛看。

阿盛翻开,画册上都是印刷精良的图,都是些粤西当地的民间艺术。

艺术家讲解道:粤西这边过年时兴贴门神,一般来讲只有寺庙、祠堂这类建筑有门神,但是粤西一带普通人家也贴门神,门神都是些英勇善战、名留青史的武将,最有名的就是那个秦叔宝和尉迟恭啦!张飞和关公也是“最佳拍档”。我们一般从制作工艺来区分,这样的话门神就分两种,一种精工细描,一种是木刻版画,精工那种,铠甲、战袍、坐骑和兵器都无比精细;木刻版画那种呢,不符合透视比例,没什么神韵。我比较喜欢第一种。这间民俗馆收藏了很多门神的版本,我在这里可以搜集素材。我好多年没出作品啦!他们当我废柴,我才不信!

说起这些,艺术家目光如炬,一脸愤愤不平的表情。

阿盛听着,仔细观察他,发现他说话时,两撇眉毛对称地挑起来,就像尊怒目圆睁的门神。

那晚见到你,我一下就来灵感了。说着,艺术家并起两根手指,做了一个飞掷的姿势。他兴奋地说着自己的构思,飞刀和门神,多正的搭配,多犀利的装置艺术!

阿盛点点头,他其实根本不关心什么艺术,也不明白艺术家煞费苦心讲这些有什么用。他只担心自己的安危。尽管和他已经认识了,阿盛还是忐忑,他就像一头刺猬,耸起尖刺防御着什么。他现在是在逃杀人犯,随时面临被捕的危险。艺术家却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丝毫没起疑心。他请阿盛去当地最好的酒店吃饭,和阿盛聊天。阿盛第一次进这样奢华的地方,恨不得把装饭的瓷碗也咬碎了吞下去,他撑不下去了,差些噎着。

现在,阿盛再也不用饿肚子了,他说不清为何不一开始就拒绝他,他既想跟着艺术家(不至于饿肚子),又生出要逃的欲望。真是矛盾啊!一半的他要走,一半的他要留,可是能逃去哪里?他已经找不到能够栖身的地方了。

阿盛从未见过艺术家这样的人,他身上有一股魔力,和阿盛谈话时,一双眸子透亮,能将人看穿。阿盛本能地怕他,又无法抗拒他身上的魔力。艺术家就像一只疾步掠过蛛网的蜘蛛,凡靠近的,都会成为他的猎物。阿盛凭什么信他?也许他身上有阿盛想要的东西。阿盛想起他说过,他隔不久就会到国外参加艺术展,只是近些年少了。人老了,要出好作品难啊,艺术家感叹道,搞艺术的什么最贵?灵感!没灵感,就是一潭死水,会把人淹死的。

阿盛忽然心底闪过一念。艺术家的话有什么击中了他。他掂量着,探询道,如果我愿意帮你,你能给我什么?艺术家见阿盛来了兴趣,缓缓说,这取决于你想要什么,钱?阿盛摇摇头,喃喃说一句,钱没用,我要自由。艺术家敛住脸上的表情,半晌,开悟似的说,记住,人和人的自由是不同的,你的自由可能就是别人的囚笼。

阿盛捡起茶几上的刀子,放进裤兜问,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艺术家呷一口茶,放下茶杯,看着阿盛说,很简单,你只管扔你的飞刀,其他的我来。

晚上阿盛睡在民俗馆。躺下后,阿盛反复思量这一晚的谈话。他始终觉得,这个决定是荒唐的,可是,有比四处流浪更荒唐的吗?阿盛承认,是自己太懦弱,他怕,怕死,怕死了被羞辱。他也不信,那个畜生真的死了?也许他没死呢?也许这一切都是自己夸大臆想出来的?可他明明已经将刀从他背部刺进去啊。刀锋滑裂肌肉组织抵及骨头时,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

阿盛不敢回想那些血腥的场景。那人不值得死,可他还是掏出了刀子。

趁艺术家睡了,阿盛悄悄起身,抱起他的笔记本进了浴室,关门,打开来,接上网络。屏幕闪着淡蓝色的光,阿盛背脊一阵发寒。他清楚自己在接近什么,那是他一直渴望又恐惧的东西,它的诱惑力太强了,像美女蛇引诱他。他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输自己名字,他的手在抖,控制不住地,呼吸一阵急过一阵。阿盛的名字从未有过这样重的分量,它所代表的东西太沉了,沉到阿盛无法承受。他知道,只需几秒,就能知道被他抛在身后的一切了,包括真相,和不远的死期。然而,搜索结果即将显示时,阿盛却迅速关掉网页,“啪”一声,合上笔记本。这只潘多拉魔盒,熄了指示灯,它联通的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阿盛知道,一念之差,就会有万千信息涌来,悲伤的、愤怒的、恶毒的,它们比任何囚徒所受的酷刑更恐怖,比阿盛心中罪责的火焰更灼痛。

阿盛从未想过,有天自己竟成了一个“飞刀表演者”,这门自学的手艺,带给他如此多的馈赠。他的自由近在咫尺了,只要再过一阵子,逃到国外,一切就都会好的。阿盛这么想着,全然不顾这些年经受的苦痛和孤独。

过去这几年,他和艺术家奔赴不同城市参展:北京、上海、广州、厦门……最远的一次去了敦煌。他们受到了各地艺术圈的热情招待,出入高档场所。阿盛第一次知道,有钱人的生活过得如此奢靡,可是,这奢靡令阿盛更害怕。每到一处地方,阿盛就觉得自己换了一副面具,去的地方越多,换的面具也越多。他像一条蜕皮的蛇,是新的,同时又是旧的,旧的残留在体内,滋长着,似无法清理的病菌。阿盛总会在酒店的床上惊醒,他梦见雪白的床单沾了血,一摊一摊的血,从天花板滴下来,滴得他满脸都是。醒来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就这么看着天由黑到白。阿盛强迫自己忘掉过去,可是忘不掉啊,在这漫长的熬煎里,他越想忘,心就越空。

这一年最大型的一次表演是在深圳蛇口,深港双年展。那是艺术家的地盘,他昔日的老友都来了,主办方还请来一帮媒体凑热闹。这是艺术家重整旗鼓的时候,他决心打破舆论的偏见,要证明自己的艺术并没有死去。他的这次归来,被看成艺术界的一件奇迹。圈子里的人都称他为“教父”,大家说如果没有他,艺术圈会冷清不少。总之,艺术家的狂热一般人难以理解,唯有阿盛知道,没有了他,艺术家现在享有的东西都不会存在,聚光灯不在,关注度不再,掌声不在,名利不在。某种程度上来讲,阿盛是他的工具,阿盛知道这点,也甘于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工具。他有自己的打算。

深港双年展盛况空前,旧厂房和码头改建的展区,带着复古风格。

这次表演和往常一样。阿盛戴一只不锈钢制成的黑色面具,露出双眼。现在阿盛已经对这套流程驾轻就熟了,艺术家告诉阿盛,艺术也是一种表演,但是,艺术的表演和娱乐的表演不同。阿盛嘴上应承,心底却极度反感艺术家的言论。对阿盛来说,表演的本质都是相通的,一戴上面具,你就不再是真的你,你只是聚光灯打出来的一个虚影。戴上面具的阿盛,除了是虚影,还是一个飞刀表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