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禅
建武三十年是刘秀称帝第三十年,二月里朝中官吏上奏皇帝封禅泰山,被刘秀严词拒绝。
四月初九,刘秀将刘焉的封号从左翊王改为中山王,从皇宫中迁到宫外居住,却只字不提让他就国的事。
是年冬,胶东侯贾复薨,谥号刚。
到了建武三十二年,朝臣虽不敢在皇帝面前说起,背地里却一直议论着封禅的事,于是一本写着“赤刘之九,会命岱宗”的《河图会昌符》送到了刘秀手里,信奉谶纬的刘秀立即让大女婿梁松去查,然后《河图》、《洛书》又冒了出来,条条框框都在暗喻刘秀应该去封禅。
恰在这个时候,司空张纯提出封禅之事,刘秀当即准了。下诏令一切礼仪参照武帝刘彻的规格办理。
我对泰山封禅一事,非常不赞同,封禅之举,非但劳民伤财,且要经历长途跋涉,刘秀的身体如何吃得消?无奈底下梁松等人一个劲地煽动,坚信谶纬的刘秀又觉得非常有理,于是一场建国以来消耗最大,也是最为隆重的祭祀活动——封禅开始了。
刘秀带着文武大臣是正月二十八离开的雒阳,大军浩浩荡荡向东,我本不愿去泰山看他们穷折腾,但又实在放心不下刘秀的身体,于是只得同行。
二月初九队伍抵达鲁国,在刘彊的灵光殿内休息了两天,才又继续赶路,不过临走刘秀让刘彊也一块儿跟着前往泰山封禅。二月十二到达奉高后,刘秀令虎贲中郎将率部先上山整治道路,接着让侍御史、兰台令史率领工匠上山刻石。
二月十五,天子、王侯、三公,以及文武百官分别在馆驿、汶水之滨斋戒,十九日车驾才算到达泰山脚下,我和刘秀居于亭中,百官列于野外,从山脚往上看,只觉得山腰云气缭绕,气势迫人。
二十一日夜祭祀过天神,天一亮便正式开始攀登泰山,向泰山之巅进发。
刚刚上山的一段路,尚可骑行,但不久山路就变得崎岖难行,必须经常下马牵行,到达中观,已离开平地二十里,马匹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只能将所有马匹和车辇都留在中观。
从中观仰望泰山之巅,天关如视浮云,高不可及,其间山石奇崛,石壁窅窱,道路若隐若现。大部分的官吏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受过这等苦楚?不少人体力不支,倒于路边小憩,老弱者更是僵卧石上,过了好久才缓过力来。
原本整装齐发的队伍,到这里成了一盘散沙,漫长的队伍散布在弯曲的山道上,连绵二十余里,形如盘蛇。
刘秀站在山崖陡壁间,花白的须发被风一吹,似要随风而去一般的缥缈感。站在他身旁的我忽然很害怕,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也不管身边有没有大臣在关注,只是拽住他不放。
“别怕。”他喘着气,回头给我打气,“一会儿就到山顶了。”说着,托住我的手肘,搀扶着继续往前走。
“我不是怕累……”不知为什么,眼泪忽然不争气地涌入眼眶,不由跺脚道,“你都六十好几的人了,不好好待在家里享清福,为什么偏偏要来爬泰山?这要折腾出个好歹来,我……我……”
他挽着我的手,笑道:“朕活了这六十一年,值了!”
山上空气稀薄,越往上越冷,快到天关的时候,我只觉得膝盖发麻,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只得叹道:“不中用了!你且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下山!”
刘秀默默地看着我,眼中又怜又爱,然后背转身弯腰蹲下。
我又酸又喜,在他背上拍了一记:“你哪里还背得动我!”
刘秀道:“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我执意不肯,身边伺候的人急忙抢着要背,却都被刘秀拦了下来。正僵持着,山上有三四个人影冲了下来,一路高叫:“让儿子来背!”
刘庄带着弟弟们从山顶返转,纷纷抢道:“儿子们背父皇、母后上山!”
到达天关,只见山顶岩石松柏,郁郁苍苍,若在云端。仰视天门,如同穴中观天。再直上七里,逶迤的羊肠小道只容单人攀索而过,刘庄、刘苍等人轮流背负着我和刘秀直上天门。
泰山之巅,鸟兽绝踪。再往东行一里,方看到新筑的祭天圆台,在这圆台南北两侧,是当年秦始皇与汉武帝封禅的遗迹。
圆台高九尺,直径三丈,台上是一丈二尺见方的祭坛。等到文武百官全部到齐后,于坛边次第就位,手持玉笏,面北而列,虎贲军执戟列于台下,气势威严,封禅大典正式开始。
刘秀从东阶缓步走上祭台,面北而立,尚书令手捧玉牒,由皇帝用玺印亲自封讫。将玉牒封入祭台的方石下。刘秀对天而拜,群臣同拜,高呼:“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声震山谷,久久回荡,我再也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
立于泰山之巅,世间风雨皆在脚下,四顾遥望,山雾弥漫。远处山峦隐约可见,千里锦绣,万里江山。
刘秀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指向远方:“皇天庇佑,一统四海,造国改物,抚民定业,风调雨顺,人神易听……但是丽华,这片江山,是秀的,也是你的——这是我们的秀丽江山!”他牢牢地抓住我的手,十指紧紧缠绕。
天地融于一处,这一刻时间仿佛全部停止,自来到这个神秘的时空,与刘秀初识、相遇、相恋,一幕幕如同电影残旧的片段,飞快地在我脑海里闪现。
这是我们的秀丽江山!
我们的——秀丽江山!
登遐
封禅完毕后,御驾于四月初五返回雒阳,四月十一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中元,将建武三十二年改为中元元年。
从泰山回来后,刘秀的身体便一直不大爽利,而我的两条腿更是时常疼得厉害,偏偏这时候又传来全椒侯马成的死讯,只让人觉得诸事不顺,于是索性一连办了好几场婚事用来冲喜。
先是将淯阳公主刘礼刘嫁给了郭况的儿子郭璜,一个月后又将郦邑公主刘绶嫁给了阴就的儿子阴丰——礼刘原本不肯嫁,她不认郭况是自己的舅舅,是以死活不肯,我好说歹说,她才勉强答应,临出嫁还对我说,若是舅舅家敢有不敬,她便与郭璜立即休离。
把刘绶嫁给阴丰,我考虑最多的是这孩子从小被娇宠坏了,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小时候觉得孩子年幼,她出生的时候宫里的物质条件已经不像早期那般苛刻了,所以也由着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物质满足的同时又助长了她许多公主气焰,这样的女孩儿,不是我这个做娘的要偏心,她实在是不适合嫁为人妇,做人的好儿媳。我不愿看到她将来在婆家受委屈,以她的脾气肯定会把家事闹得比国事还大,所以早几年我就有了准备,嫁外人不如嫁熟人,我的娘家人当她的婆家人,也算是自家人,彼此有个照应。
刘绶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情窦未开,即使已经十七岁,心性却远像个小孩子,吃喝玩乐才是她的生活重心,对于夫主是何等样人,她根本不在乎。
东海王刘彊参与封禅后没有回到鲁国,反而一同回到了京城,他在雒阳待了大半月之后上书要求返回封地,却被刘秀把奏书退了回去,不予批复。于是,嫁完两女儿后,我又替沘阳公主刘丘物色了一位夫婿——窦融的孙子窦勋,打着为刘丘筹措婚礼的借口,暂时有了挽留东海王的合理理由。
刘秀笑称我有保媒的瘾,老爱替人牵线搭桥,搭配婚姻,而且还忙得不亦乐乎。
“丘儿是刘家的长孙女,把她嫁出去,也许到了明年,我们就能当上曾祖了!这难道不比你带着数千人马去爬那劳什子的泰山来得更有意义吗?”
我知道我的唠叨很没实质性的价值,甚至还有点强词夺理,但我管不住这张嘴,就爱跟他抬杠。
如今他老了,我也上了岁数,年过半百,眼也花了,牙也松了,但话却比平时多多了。幸而刘秀的脾气没改,永远都是温吞吞、笑眯眯的禀性,无论我唠唠叨叨重复念它多少遍,他都始终不会厌烦。
“一会儿担心自己老得快,一会儿又惦记着要当曾祖,你呀,顾得上哪头呢?”
我抢白:“这是两码事!”
刘秀笑而不语。
停了会儿,我又忍不住念叨:“阿澄那女子,我瞧着子丽待她也亲厚,两个人一见面就如胶似漆的黏一块儿,子丽还求了我很多次,让我把她拨回太子宫去,也好早定名分。我才不傻呢,他现在贪恋着阿澄才每天往我这宫里跑,我要把阿澄给了他,我还能天天见到他?”
“你也别把太子说得如此不堪,他可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
“嘁!”我笑啐,“谁还不知道你们男人的心思,假模假样!子丽现在在盘算什么我不是不知道,他啊,就想把阿澄的肚子搞大了,然后名正言顺地把她从我这里带走……唉,刘老儿,我问你,这两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阿澄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呢?倒是那个她的外甥女贾氏,宗正来报,又有孕了。”
刘秀轻咳一声,掩饰着尴尬,窘道:“儿子儿媳的事,我这个做公公的如何知晓?你也糊涂了,拿这事来问我。”
我一愣,转瞬哈哈大笑起来:“你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那点花花肠子,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别开头,急忙插入其他话题:“我说,阴老夫人,你的腿好些没?”
“好什么呀,好不了了!就这么着吧,还能指望跟年轻时候那样生龙活虎么?现在骨头都硬了,膝盖疼的时候连腿都抬不起来,更何谈抻腿了!”说到这里,不免又伤感起来,上了年纪才知道年少时的冲动,是多么地无知与鲁莽。
刘秀笑吟吟地挨近我,替我轻轻拿捏小腿肌肉:“一会儿泡泡脚吧,爬岱岳那么高的山巅,你也辛苦了。”
我撇了撇嘴:“跟你在一起,哪一天又是不辛苦的?”顿了顿,抬眼看他又爱又怜的眼神,不禁嘴角勾起,莞尔一笑,“可我不后悔,我想如果时光倒转,让这四十年重新再来一遍,我还是会选择和你在一起。”
他忽然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抱住,用尽全力地抱住我,直到我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大叫:“刘老儿你吃错药啦!勒死了我,看还有谁能给你挠背!”
刘秀噗嗤一笑,并不放手,只是力道放松了许多。
我和他彼此相依相偎,一时无语。
年底,明堂、灵台,辟雍建成,这也算是刘秀这辈子唯一花钱建筑的殿宇,却仍与自身享受无关。
随着这三处宫殿建成,刘秀的健康状况开始急遽衰退,可即使如此,他反而比平时更加勤勉辛劳起来。每天天一亮便上朝听政,直到中午才散朝,回来后也不休息,不断接见三公、郎将,谈论朝事,直到半夜才肯就寝。如此周而复始,刘庄实在看不下去了,找了个机会规劝父亲爱惜身体,注意休养。
没想到刘秀和蔼地回答儿子:“这样的忙碌令我自得其乐,因此并不觉得辛苦!”
刘庄欲再劝,却被我拦了下来。
夜深人静,看着他挑灯与公卿长谈,神采飞扬的神情,我唯有将眼泪强咽下肚:“这是他的最后时光了,让他做他喜欢干的事吧。”
刘庄很是震惊,我唯有含泪冲他微笑宽勉:“你的父皇,正在用他最后的力量,教导你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母后!”
“就这样吧!让他高兴点,孩子,你要努力呢!努力让你的父皇放下心……”
民心日趋稳定、经济逐步繁荣的汉帝国,进入了崭新的一年。作为皇后,我开始十二时辰寸步不离地守在皇帝身边,即使上朝,我也坚持坐在帷幕后等待,静心聆听他与公卿们的争辩。
我和他彼此交流的话语并不多,他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公卿大臣,留给了几个儿女,留给了国家的继承人。我所能坚持的,只是不离不弃地默默守候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注视着他,聆听着他……
二月初一,刘秀终于无法再起身上朝,但他坚持要待在前殿,我二话没说,让人打包搬了些许行李,陪着他一起住进了前殿。
前殿分前后进,前面就是上朝的议会之所。刘秀病后,太医令、太医丞携诸多太医进宫,太尉赵憙到南郊祭祀,司空冯鲂与司徒李欣告宗庙,拜诸神。
从头至尾,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我整宿地不合眼,只是陪伴在他的身边,每天数着朝阳升起,夕阳坠落。
如此过了五天四夜,刘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日正是初五,晚霞洒遍前殿的每寸角落,金灿灿地映照在壁柱上,煞是耀眼。
刘秀忽然口齿清晰地说了句:“真好看!”惊得殿内守夜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我跪坐在他身边,握着他枯槁的右手:“是啊,很美。”我笑着回答他,就像这几十年来中的每一次问答一样,轻松而随意。
刘秀笑了起来,虽然满面尘霜,老态龙钟,但在我眼中,却仍似当年在农田里乍见的那个笑容一样,纯粹无暇,知足幸福。
我扶他坐了起来,他不看底下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公卿与朝臣,只是拉着我的手:“秀丽……江山,以后要麻烦你了……他们……未必不是好孩子,希望你能……多多扶携……”
我点头:“我知道。我一定把秀丽江山完完整整地交到太子手上,那是你的心愿,也就是我的。”
他轻轻一笑,我拥着他坐看夕阳,直到光晕在殿内逐渐黯淡下去,他才从枕边摸出一只两尺见方金镶玉的匣子,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我。
我单手接过,只觉得入手一沉,我的心也跟着这份沉重的分量往下一沉。
看着我接过玉匣,他忽然长长地嘘叹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表情变得异常轻松起来。
眼睑慢慢垂下,我只觉得那个倚靠在我肩膀上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我等你……”他低低地说了三个字。
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泣不成声,抱住他大声哭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不能反悔,你既说了等我,那就得一直、一直、一直等下去!哪怕你是得道的圣君,也不许撇下我偷偷成仙!哪怕等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你都得等着我!一日等不到我来,你便一日不许登遐飞仙!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我哭得凄惨,底下更是一片呜咽之声。半晌,才有一个细不可闻的声音贴在我的耳畔,气息微弱地说:“秀……等,阴姬……记得……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