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一沉,耳畔的气息突然断了。
我如坠梦中,抱着他瘫软沉重的身体,不敢轻易挪动分毫。
殿内仅剩的一点霞光也终于黯淡下去,我紧紧搂住刘秀,泪水无声地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太医立即上前探息诊脉,然后一阵窃窃私语,最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内响起代卬强忍悲痛的一声高呼:“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响亮的高呼声次第传将出去,殿内一片哀号之声,刘彊、刘庄、刘苍、刘荆、刘焉、刘京以及一干皇孙放声大哭。
少顷,三公闻讯从前殿朝议处赶来。代卬在我身后请示,我只是抱着刘秀痛哭,并不理会,他只得哽声向外喊了句:“皇后诏请三公典丧事!”
赵憙、冯鲂、李欣三人鱼贯而入,皆是一身白色襌衣,头戴白帻而去冠。赵憙躬身禀告:“回皇后,依制城门、宫门皆闭!虎贲、羽林、郎中各署戒严!皇城内外戒严!”说话间,门外有大批近侍中黄门手持兵器涌入殿内,站立两旁,严守以待,吓得跪在地上的一些尚在哭泣中的皇子皇孙们都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我低头最后看了眼怀中安详闭目的刘秀,轻轻在他额头亲吻,哑声:“你放心,这片江山我会继续替你撑起来!你可以好好休息了……记得,要等我!”
赵憙上前一步,从我手中接过刘秀,我从床上下来,脚刚踩到地面,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若非纱南眼明手快地扶住我,我早摔在地上。
“皇后!你要保重身子啊!”
我咬紧牙关,憋气点头:“是,我明白!”口中虽然要强,眼泪却止不住簌簌滚落。
泪眼婆娑间,眼看着赵憙、冯鲂、李欣三人将刘秀的尸身平放在床上,把他的手足四肢拉开摆正,然后脱去身上的衣物开始做最后的洗浴,我像是在被利刃搅割,痛彻心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喊着扑了上去:“秀儿——秀儿——秀儿——”
声声熟稔的呼唤,却再也唤不回他的答复。
纱南使劲拽回我,我痛心疾首,满屋子的人都在哭,哭声震动整座皇城。
片刻后,三公清洗完毕,有守宫令奉上黄绵、缇缯、金缕玉柙等物,赵憙将一枚白玉唅蝉放入刘秀口中,然后取过一缎黄锦,一层层地将尸体包裹起来。
我哪里还能承受得住,嘴里含糊地叫了声,仰头厥了过去。耳边嗡嗡声不断,渐渐的声音从模糊又变得清晰起来,是刘庄在抱着我痛哭。
我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半躺半坐在榻上,回头一看,衣敛已毕,床上四平八稳的摆着一具外裹金缕玉柙的尸身,刘秀临终给我的玉匣正摆放在尸身边上。
赵憙走到我跟前跪拜,口中说道:“请皇后宣大行皇帝遗诏!”
我被人搀至床边,手一触到冰冷的玉匣,眼泪便再次滚滚而下。玉匣虽未上锁,锁扣处却有皇帝亲盖的紫色玺印封泥。破开完整的封泥,打开玉匣,里面露出一层黄色锦缎,缎面上整齐的摆放着一块白色缣帛。
我颤巍巍地取出,交给赵憙。赵憙携同冯鲂、李欣三人齐拜,殿外阶下的百官亦同拜。
赵憙展开缣帛,扬声道:“大行皇帝陛下诏曰:‘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刺史﹑二千石长吏皆无离城郭,无遣吏及因邮奏。’”
遗诏刚读完,阶下百官已齐声恸哭。
我捧着玉匣,哭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纱南在边上忽然说道:“咦,这玉匣底下好像还有东西……”
我低头一看,却见那块垫底的黄锦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底下还铺了什么东西,于是伸手去掀。黄锦掀开,底下果然还有一层,是件叠得非常齐整的衣衫,布料虽然精细,颜色却已褪淡泛黄。
刘庄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匣底的衣衫捧出——刘庄提领,刘苍与刘荆二人各托一只衣袖,刘京跪伏在地上,拉直裾角——衣衫在我面前展开,却是一件陈旧的女式直裾深衣。
直裾深衣一经打开,便听“簌”的一声,有团东西沿着布料滚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径自跌落在我的脚边。
我僵直着一动不动,刘京离得最近,弯腰伸手要去捡,我大叫一声:“不许碰它!”吓得他赶紧缩手。
我撑着床沿,身子一点点滑落到地上,颤抖的手刚伸出去,泪水便已模糊了双眼。掌心紧紧握住那束枯黄的谷穗,饱满的穗粒随着我双手的颤栗在微微摇晃。
“秀……等,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这个送你。”
“阴姬,后会有期!”
阴姬,后会有期……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笨女孩脱下自己的深衣忘了取回来,只顾没头没脑地拉着弟弟落荒而逃……然后,有个笑得很好看的青年追上她的车,送给那个笨女孩一束刚刚收割的谷穗……
一茎九穗,秀出班行!
“这个送你……阴姬,后会有期!”
“啊——”我嘶声哭泣,将谷穗紧紧贴到心口,恸哭着弯下腰。
那是个很笨、很蠢、很迟钝的女孩,但他却真的为了一句“后会有期”执著地等了很久很久……他给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总以为是自己先爱上他,总以为是自己先对他付出了感情……却从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笨拙,让他苦苦等待了那么久。
秀……等,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秀儿……秀儿……我的秀……”我弯着腰,紧紧地捂着那束谷穗,无助地唤着他的名字。
即位
遵照大行皇帝遗诏,丧礼遵照文帝旧制,一切从简,除发竹节告知郡国各诸侯王之外,诏令二千石官吏皆不需赶赴京城奔丧,也不必遣使吊唁。
丧礼由太尉赵憙主持,皇宫内外早已戒严,北军五校的兵力将皇宫围成铜墙铁壁。大行皇帝小敛,尸身装入棺椁,之后便是大殓。
我和皇子们都换了白衣,五官、左右虎贲、羽林五将各自率兵,手持虎贲戟,驻守在大殿台阶的左右侧,内闱之中仍由中黄门持戟守备。接近更漏时分,稍作休息后的群臣再次入宫。大鸿胪郭况设置九宾位置,由谒者领着皇太子及各诸侯王立于殿下空地,面西而立,左手顺次往左,从北到南依次为刘庄、刘彊、刘苍、刘荆、刘焉、刘京……再往南则是宗室诸侯王,站在最末的乃是樊氏、阴氏、郭氏等外戚诸侯。
空地中间位置则分置百官,统一面北排成一列队伍,依次先是三公,然后是两千石官吏,再是特进侯、列侯、六百石官吏、博士……最底下的人数众多便分为两列站立,以西首者为尊。
我站在西侧位置,面东而立,身后按等级跟着刘义王、刘中礼、刘红夫、刘礼刘、刘绶五位公主,许美人列于公主之后,最后面才是宗室内眷。
等到众人全部就位后,郭况一一清点人数,由谒者报与赵憙知晓。夜风阵阵,更深露重,四周火把照得殿下宛若白昼。赵憙环顾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躬身。
我随手抹了把脸,把眼泪擦干,颇觉疲惫地闭了闭眼。正是在这眨眼的瞬间,赵憙突然转身,他的身后石阶之上正站立着一名中黄门,赵憙动作飞快,右手握住中黄门腰间长剑的剑柄,铿锵一声抽剑出鞘。
四下里响起一片抽气声,人群里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但有好些人立即注意到我对此并无反应,马上冷静下来。赵憙横剑殿阶,指着刘彊等诸侯王厉喝:“咄!目无尊卑!诸王岂可与太子争列?”
刘彊当先打了个哆嗦,吓得脸都白了,涕泪纵横的脸上只剩下惊骇之色。
刘苍最先反应过来,向赵憙一拜:“诺。”往后退了一步,身子侧向北,遵臣礼。刘焉与刘京随即也退后一步,转向北面。赵憙右手手持长剑,疾步走到呆若木鸡的刘彊跟前,左手挽住他的胳膊,沉声:“请东海王遵礼法!明尊卑!”
刘彊又一哆嗦,虽然他与我隔了一段距离,我却分明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赵憙不由分说地扶着他退后,支配着他的举动,直到符合礼节为止。刘彊归位后,赵憙斜视扫了眼刘荆,刘荆一言不发,沉着脸朝赵憙稽首,也依礼向后退了一步。
赵憙点头表示赞许,重新回到殿阶上,将长剑还给中黄门。少顷,郭况循礼扬声高呼:“哭——”
场上的人顿时一起跪伏于地,放声号啕恸哭,只剩下刘庄一人,以太子之尊仍可站立,却是哭得捶胸顿足,伤心欲绝。
赵憙、冯鲂、李欣三人踏上高阶,在凄厉的哭声中一步步走向殿阁。我跪在殿下,前额触地,不敢去看那高殿的入殓仪式。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殿内烛火全灭,我的心随着那一下沉重的棺木合盖声,再次被震裂开。
我无力地抬起头,哭的时间太久,早已声嘶力竭。眼眶是干涸的,眼泪不再盛装在眼眶里,而是如决堤的洪水般在我心里横冲直撞!我把伤口浸泡在咸津津的泪水中,那种伤痛,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东园匠用锤子将一枚枚铁钉敲打着钉入梓宫,那一声声叮叮当当的击锤,仿佛正将钉子直接钉入了我的骨肉。
入殓完成,火把重新燃起。灵堂、梓宫布置就位,先由太常奉上猪、牛、羊太牢祭奠,然后按照顺序,太官食监、中黄门、尚食等官吏依次献祭。
哀号阵阵,赵憙从殿上匆匆下来,走到我跟前,叫了一声:“皇后!”
我如摊烂泥般无力地跪在地上,义王与中礼等人将我从地上搀了起来,我虚弱地挥手:“太尉公依礼行事便是!”
赵憙称诺,走上殿阶,高声:“《尚书·顾命》曰,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与柩前,故臣等请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
我强忍眼泪,勉力挤出一字:“可。”
赵憙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挥手,于是群臣起立,依次退出。刘庄含泪从对面走到我面前,跪下喊了声:“母后……”声音悲切,哽咽得再也说不出其他。
我抚摸着他的头:“你的父皇,东西赴难,以车上为家,传荣合战,跨马操兵,身在行伍,自而立之年建起这个国家,为百姓、为黎民、为江山、为社稷,兢业三十余年。而今你亦三十为帝,母后希望你不要辜负你父皇的期待,做一个好皇帝……”
“母后……母后!”刘庄抱住我的腰,失声痛哭,“儿子不敢功比父皇,但也绝不辜负黎民社稷,必然做一个心怀天下的仁德天子!”
我们母子抱头痛哭,边上立即有人上前劝慰,拉开我们两个。避入内室,纱南取来衣物,替我一一换上。我任她支配,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宫女取来铜镜与我自照。
镜内妇人身穿曲裾深衣,蚕丝织就,上绀下皁,隐领与袖缘都用絛带镶边,头戴剪氂蔮,耳珰垂珠,瑇瑁制成的尺长擿簪横插入发髻,擿端饰花雕铸成凤凰于飞,凤以翡翠作羽,口衔白珠钏,钏末坠以黄金镊。左右又各有一根横簪插入蔮内,赖以固定蔮结。
衣饰华美,气度雍容,我第一次穿戴上了太后的品装,心里却痛得连话也说不出来。镜中人眼睛虚肿,神情憔悴,但经过纱南的巧手修饰,已掩去不少垂暮之色,我抚摸着鬓角的白发,凄然一笑。不知道秀儿看到我这样装扮,可还会笑着赞我一句?
回到前殿,刘庄也已穿戴完毕,头戴旒冕,玄衣纁裳,日月星辰十二章绣于衣上。
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那个步履稳健,英姿勃发的熟悉身影迎面向我走来。一时感怀难抑,我站在廊下,视线逐渐模糊,泪水涟涟,溅湿衣襟。
大臣们陆陆续续返回,皆是身穿吉服,手持玉笏,按照平日朝会时的次序依秩列位。
殿内灵柩前设置御座,赵憙携刘庄登上台阶,站在御座前面北稽首,宣读策皇帝书。读毕,右转面东,将传国玉玺与六枚皇帝印玺跪呈新帝。刘庄双手接了,登御座上坐下,命中黄门将玉具、隋侯珠、斩蛇剑跪着授予太尉赵憙。
交接完毕,中黄门宣礼毕,殿下群臣拜伏高呼:“万岁——”
新帝即位,尊我为皇太后,遣使宣诏打开城门、宫门,撤去屯卫兵。
四更后,百官退去,纱南等人扶我回宫休息。
卸去妆容,我疲惫不堪地和衣躺在床上,明明已经累到极致,可是阖上眼却始终难以入眠,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床畔空了,平时同床共枕的人如今却在前殿的灵堂上,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梓宫内。
我翻身坐起,惊醒了床下打盹的马澄:“太后想要什么?”
我掀开被子:“我想到前头去看看!”
她急忙伸手按住我,柔声道:“灵前有陛下及三公、太常以及诸王照应,太后请安心歇息吧!”
我颤道:“我睡不着,想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
马澄一愣,转瞬才明白过来,垂泪跪在我面前:“太后!陛下还要仰仗你的扶持,大行皇帝驾崩,陛下已是伤心欲绝,若是太后再……陛下该怎么办呢?”
她的哭声惊动了外头,纱南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见我披头散发的赤脚站在床下,低呼一声,哽咽道:“太后!”
我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右手缓缓放在自己的心口——这里,就像这间房一样,也是空的……
栽赃
大行皇帝停灵发丧,全国哭丧三日,大司农从国库中拨钱,每户贴补六丈粗布钱,举国服丧。刘辅、刘英、刘康、刘延等诸王接到符节后,入京奔丧吊唁。
朝臣草拟大行皇帝谥号与庙号,商议了许久,最终奏了上来。刘庄向我请示:“《周书》云,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是以尊大行皇帝谥曰‘光武皇帝’,庙称‘世祖’!母后可有异议?”
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光武皇帝——光武中兴!
做了三十几年的夫妻,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将江山从四分五裂到统一完整,看着他使百姓停止流浪,安居乐业,虽然我无法得知现在发生过的事与我存在过的那个时代的历史是否完全吻合,历史的轨道有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被颠覆、偏离……但我真真切切的知道,光武皇帝,光武中兴,不论在哪个时空,唯有他能担得起“光武”这两个字!
“汉世祖光武……”我抚摸着缣帛上的字迹,眼泪一滴滴的坠下。
因距离远近不同,诸侯王抵达京城的时间也分先后,但每一个都是从城门外一路哭到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