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说:一天很长,人能遍游整个宇宙。夜晚我说:一天很短,人不能穷尽一个原子。
夜是不会消失的。我知道,它藏在白天的心里。
我什么也不会忘记。世界将忘记一切。
我生活在我的思想之中。那把我从中拉了出来的人,是我的救星,还是我的仇敌?
幸运的和不幸的人们啊,你们实际上经历过的一切,我在心灵中都经历过。
我年轻得涨满情欲又在情欲的爆炸中失去了躯体,我老得堆满记忆又在记忆的重压下遗忘了一切。
有时候,我觉得人类的一切观念在我头脑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都成了毫无意义的声音和符号。于是,我感到一种解脱,又感到一种惶恐。
我会厌倦一本书,一个人,一间屋子,一座山丘,一条河流,可是,我怎么会厌倦新鲜空气呢?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一辈子永远是自己,那也是够单调乏味的。
近了,会厌倦。远了,会陌生。不要走近我,也不要离我远去……
当我忙忙碌碌时,我多么厌恶自己。宿舍熄灯了,一个十七岁的大学生蹲在走廊的灯光下写诗。我喜欢那时候的我。
我生平的野心是:靠我的才能使你的魅力不朽,靠你的魅力使我的才能不朽。
这里是我的生命的果实。
请吧,把你们选中的吃掉。剩下的属于我自己,那是我的最好的果实。
即使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可让你们回忆,我也要提供更多的东西让你们忘却。
尽管世上有过无数片叶子,还会有无数片叶子,尽管一切叶子都终将凋落,我仍然要抽出自己的绿芽。
我预感到在进入永恒的黑夜之前,会有一个耀眼的白昼,在正午太阳的暴晒下,没有阴影,没有色彩,没有思想,没有苦恼……
我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写的。不过,如果没有你,我就写不出这一切。
我始终摆脱不了尴尬,有时是因为我太年轻,世界太老;有时是因为世界还年轻,我却老了。
我突然感到这样忧伤。我思念着爱我或怨我的男人和女人,我又想到总有一天他们连同他们的爱和怨都不再存在,如此触动我心绪的这小小的情感天地不再存在,我自己也不再存在。我突然感到这样忧伤……
我的情感和理智都是早熟的,意志和经验却永远也成熟不了。
比起那些冷静的人,我有太多的情感。比起那些放纵的人,我有太多的理智。这正是我的不幸。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爱情、事业、友谊、名声都消逝了,但我还活着,活得如此单纯坦然。
此刻我心中涌现出一些多么生动的感觉,使我确信我活着,——正是我,不是别人,这个我不会和别人混同。于是我想,在我的生命中还是有太多的空白,那时候感觉沉睡着,我浑浑噩噩,与芸芸众生没有什么两样。
和太强的人在一起,我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和太弱的人在一起,我会只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和强弱相当的人在一起,我才同时感觉到两个人的存在,在两点之间展开了无限的可能性。
种种感触、思绪从心中流过,伸手去捕捉,湿漉漉的手依然是空的。但干吗要去捕捉呢?
花的蓓蕾,树的新芽,壁上摇曳的光影,手的轻柔的触摸……它们会使人的感官达于敏锐的极致,似乎包含着无穷的意味。相反,繁花簇锦,光天化日,热烈拥抱,真所谓信息爆炸,但感官麻痹了,意味丧失了。
夜里睡了一个好觉,早晨起来又遇到一个晴朗的日子,便会有一种格外轻松愉快的心情,好像自己变年轻了,而且会永远年轻下去。
繁忙中清静的片刻是一种享受,而闲散中紧张创作的片刻则简直是一种幸福了。
梦是景象的流动和重叠。梦是流水,睡眠是船。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梦的流速均匀时,睡眠最佳。
这么好的夜晚,宁静,孤独,精力充沛,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可惜了,糟蹋了。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灯前,吸着烟……
我从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里抽身出来,回到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这样的时候是非常好的。没有爱,没有怨,没有激动,没有烦恼,可是依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存,感到充实。这样的感觉是非常好的。
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觉。这是这样的一种时候,什么也不想做,包括睡觉。
身不由己地卷进大团圆的旋涡,可我始终像个外人,不能感受别人的激动和热烈。有时自以为超脱,有时又不免感到凄凉。我没有家,没有故乡,没有籍贯。文明把我的保护层一层层地剥了去,然后把一个赤裸裸的我抛在世上。
可是,有了你,我的生命终于在这个世界扎了根。我的病态的悲观从你的健康的欢乐受孕,于是,在我枯萎之前,我还来得及在这世界上结下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