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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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态度

我信任每一个怀疑自己的人。我怀疑每一个过于自信的人。

当我在一个恶人身上发现一个美德,我就原谅了他的一千件恶行。当我在一个善人身上发现一个伪善,我决不肯因为他的一千件善行而原谅他的这一个伪善。

我无求于人。求朋友会伤害我的虚荣心,求敌人会伤害我的骄傲。

我不愿使人为难,也不愿自讨没趣。

当我注定要与一个人敌对时,我不怕我的敌手太恶,而怕他太善,使我不能下决心与他交战。

遇见一个对我怀有好感和善意的人,我会感到羞怯不安。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打招呼,太客套;默不作声,太无礼;说说心里话,又太唐突。

倒是见了那种对我怀有恶意的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从他身旁走过,看都不看一眼。

除了平庸,一切都可以忍受。然而,我受不了的只是自己的平庸。至于别人的平庸,只要不冒充为高明,我是乐于原谅的。

当我享受时,我最受不了身边坐着一个苦行僧,因为他使我觉得我的享受有罪,使享受变成了受苦。

我最憎恶的品质,第一是虚伪,第二是庸俗。虚伪是一种冒充高尚的庸俗,因而是自觉的庸俗,我简直要说它是有纲领、成体系的庸俗。单纯的庸俗是消极的,虚伪却是积极的,它富有侵略性。庸俗是小车,惟有推举虚伪为元帅,才能组成一支剿杀优秀灵魂的正规军队。诚然,也不该低估小卒们的游击战的杀伤力。

平时我受不了爱讲废话的人,可是,在某些社交场合,我却把这样的人视为救星。他一开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缄默,不必为自己不善于应酬而惶恐不安了。

在一次长途旅行中,最好是有一位称心的旅伴,其次好是没有旅伴,最坏是有一个不称心的旅伴。

一件事情,即使是我感兴趣的,一旦作为任务规定下来,非做不可,我就会忽然提不起兴趣来。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如果没有某种外部强制,只凭兴趣,也许一件事情也不能做到底。

悲观出哲学家,忧郁出诗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烦恼出什么。

当我们在诗和哲学的天地中悠游和寻求着的时候,偶尔会听见来自尘世的新闻:某某高升了,某某出名了,某某发财了……

你有什么感想?

我的朋友答道:各得其所。

有一种人追求成功,只是为了能居高临下地蔑视成功。

我爱人世的不幸胜过爱天堂的幸福。我爱我的不幸胜过爱他人的幸福。

我不愿用情人脸上的一个微笑换取身后一个世代的名声。

我所厌恶的人,如果不肯下地狱,就让他们上天堂吧,只要不在我眼前就行。我的嫉妒也有洁癖。我决不会嫉妒我所厌恶的人,哪怕他们在天堂享福。

在某一类人身上不值得浪费任何感情,哪怕是愤怒的感情。

我把这一点确立为一个原则,叫做:节省感情。

在不能说真话时,宁愿不说话,也不要说假话。

必须说假话的场合是极其稀少的。

不能说真话而说真话,蠢。不必说假话而说假话,也蠢。

如果不说话也不能呢?那就说真话吧,因为归根到底并不存在绝对不能说真话的情况,只要你敢于承担其后果。

我就怕人讲理。我就怕人不讲理。我就怕不知道人讲不讲理。

他们很狂,个个都是天下第一。我能说出的狂言只有一句:“我是天下第一不狂的人。”

“你智慧吗?”

“当然——因为我不聪明。如果不智慧,我还有什么优点呢?”

猥琐假冒神圣乃是最无耻的亵渎神圣。夜里我不断梦见一个句子——

“子曰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