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笑道:“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我爸爸呢,那古怪老头呢?”
“到协和医院去了,是科学院的例行体检。不过,最近他的心脏确实有些小毛病。”
宪云关心地问:“怎么了?”
“轻微的心室纤颤,问题不大。”
“小元元呢?”
“在实验室里,重哲最近一直在为他开发智力。”
妈妈的目光暗淡下来——她们已接触到一个不愿触及的话题。宪云小心地问:“翁婿吵架了?”
妈妈苦笑着说:“嗯,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反对重哲发表成果?我不信,这毫无道理嘛。”
妈妈摇摇头:“不清楚。这是一次纯男人的吵架,他们瞒着我,连重哲也不对我说实话。”妈妈的语气中带着几丝幽怨。
宪云勉强笑着说:“好,我这就去审个明白,看他敢不敢瞒我。”
透过实验室的全景观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胸腔打开了,重哲似乎在调试和输入什么。小元元仍是那个憨模样,圆脑袋,大额头,一双眼珠乌黑发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认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开合的。
宪云不想打扰丈夫的工作,靠在观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为什么反对公布成果?是对成功尚无把握?不会。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了。这项研究实实在在是一场不会苏醒的噩梦,是无尽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论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他既然能心境沉稳地宣布胜利,那是绝无疑问的——但为什么父亲反对公布?他难道不知道这对重哲来说是何等残酷和不公平?莫非……一种念头驱之不去,去之又来:莫非是失败者的嫉妒?
宪云不愿相信这一点,她了解父亲的人品。但是,她也提醒自己,作为一个毕生的失败者,父亲的性格已经被严重扭曲了啊。
宪云叹口气,但愿事实并非如此。婚后她才真正理解了妈妈要她作好受难准备的含义。从某种含义上说,科学家是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然后开始艰难的摸索,为一个课题常常耗费毕生的精力。即使在研究途中的一万个岔路口中只走错一次,也会与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
二十年来,重哲也逐渐变得阴郁易怒,变得不通情理。宪云已学会用安详的微笑来承受这种苦难,把苦涩埋在心底,就像妈妈一直做的那样。
但愿这次成功能改变他们的生活。
小元元看见姐姐了,他扬扬小手,做了个鬼脸。重哲也扭过头,匆匆点头示意——忽然一声巨响!窗玻璃哗的一声垮下来,屋内顿时烟雾弥漫。宪云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愣在那儿,她但愿这是一幕虚幻的影片,很快就会转换镜头。她痛苦地呻吟着: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难道是为了目睹这场惨剧?——她惨叫一声,冲进室内。
小元元的胸膛已被炸成前后贯通的孔洞,但她知道小元元没有内脏,这点伤并不致命。重哲被冲击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鲜血淋漓。宪云抱起丈夫,嘶声喊:
“重哲!醒醒!”
妈妈也惊惧地冲进来,面色惨白。宪云哭喊:“快把汽车开过来!”妈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宪云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体往外走,忽然一只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这是怎么啦?救救我。”
虽然是在痛不欲生的震惊中,她仍敏锐地感到元元细微的变化,摸到了丈夫成功的迹象——小元元已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含泪安慰道:“小元元,不要怕,你的伤不重,我送你重哲哥到医院后马上为你请机器人医生。姐姐很快就回来,啊?”
孔昭仁直接从医院的体检室赶到急救室。这位78岁的老人一头银发,脸庞黑瘦,面色阴郁,穿一身黑色的西服。宪云伏到他怀里,抽泣着,他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柔发,送去无言的安慰。他低声问:
“正在抢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经通知机器人医生去家里,他的伤不重。”
一个50岁左右的瘦长男子费力地挤过人群,步履沉稳地走过来。目光锐利,带着职业性的干练冷静。“很抱歉在这个悲伤的时刻还要打扰你们。”他出示了证件,“我是警察局刑侦处的张平,想尽快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
孔宪云揩揩眼泪,苦涩地说:“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细节。”她和张平叙述了当时的情景。张平转过身对着孔教授:
“听说元元是你一手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
“是。”
张平的目光十分犀利:“请问他的胸膛里怎么会藏有一颗炸弹?”
宪云打了一个寒颤,知道父亲已被列入第一号疑凶。老教授脸色冷漠,缓缓说道:
“小元元不同于过去的机器人。除了固有的机器人三原则外,他不用输入原始信息,而是从零开始,完全主动地感知世界,并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当然,在这个开式系统中,他也有可能变成一个江洋大盗或嗜血杀手。因此我设置了自毁装置,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他的世界观就会同体内的三原则发生冲突,从而引爆炸弹,使他不至于危害人类。”
张平回头问孔的妻子:“听说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37年,你们是否发现他有危害人类的企图?”
元元妈摇摇头,坚决地说:“决不会。他的心智成长在5岁时就不幸中止了,但他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张平逼视着老教授,咄咄逼人地追问:“炸弹爆炸时,朴教授正为小元元调试。你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朴教授在为他输入危害人类的程序,从而引爆了炸弹?”
老教授长久地沉默着,时间之长使宪云觉得恼怒,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立即否认这种荒唐的指控。很久,老教授才缓缓说道:
“历史上曾有不少人认为某些科学发现将危害人类。有人曾认真忧虑煤的工业使用会使地球氧气在50年耗尽,有人认为原子能的发现会毁灭地球,有人认为试管婴儿的出现会破坏人类赖以生存的伦理基础。但历史的发展淹没了这些怀疑,并在科学界确立了乐观主义信念;人类发展尽管盘旋曲折,但总趋势一直是昂扬向上的,所谓科学发现会危及人类的论点逐渐失去了信仰者。”
孔宪云和母亲交换着疑惑的目光,不知道老教授的长篇大论是什么含义。老教授又沉默很久,阴郁地说:
“但是人们也许忘了,这种乐观主义信念是在人类发展的上升阶段确立的,有其历史局限性。人类总有一天——可能是100万年,也可能是1亿年——会爬上顶峰,并开始下山。那时候科学发现就可能变成人类走向死亡的催熟剂。”
张平不耐烦地说:“孔先生是否想从哲学高度来论述朴教授的不幸?这些留待来日吧,目前我只想了解事实。”
老教授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这个案子由你承办不大合适,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层次。”
张平的面孔涨得通红,冷冷地说:“我会虚心向您讨教的,希望孔教授不吝赐教。”
孔教授平静地说:“就您的年纪而言,恐怕为时已晚。”
他的平静比话语本身更锋利。张平恼羞成怒,正要找出话来回敬,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医生脚步沉重地走出来,垂着眼睛,不愿接触家属的目光:
“十分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病人注射了强心剂,能有十分钟的清醒。请家属们与他话别吧,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孔宪云的眼泪泉涌而出,神志恍惚地走进病房,母亲小心地搀扶着她,送她进门。跟在她身后的张平被医生挡住,张平出示了证件,小声急促地与医生交谈几句,医生摆摆手,侧身让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急促地喘息着。死神已悄悄吸走他的生命力,他面色灰白,脸颊凹陷。孔宪云拉住他的手,哽声唤道:“重哲,我是宪云。”
重哲缓缓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后,定在宪云脸上。他艰难地笑一笑,喘息着说:“宪云,对不起你,我是个无能的人,让你跟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忽然他看到宪云身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轻声说:“我是警察局的张平,希望朴先生介绍案发经过,我们好尽快捉住凶手。”
宪云恐惧地盯着丈夫,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说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结跳动着,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张平俯下身去问:“你说什么?”
朴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复道:“没有凶手。没有。”
张平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还想继续追问,朴重哲低声说:“我想同妻子单独谈话。可以吗?”张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耸耸肩退出病房。
孔宪云觉得丈夫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握紧她的手,她俯下身:“重哲,你想说什么?”
他吃力地问:“元元……怎么样?”
“伤处可以修复,思维机制没有受损。”
重哲目光发亮,断续而清晰地说:“保护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尽在其中。除了……你和妈妈,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他重复着,“一生心血啊。”
宪云打一个寒颤,当然懂得这个临终嘱托的言外之意。她含泪点头,坚决地说:“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他。”
重哲微微一笑,头歪倒在一边。示波器上的心电曲线最后跳动几下,缓缓拉成一条直线。
【第三章】
小元元已修复一新,胸背处的金属铠甲亮光闪闪,可以看出是新换的。看见妈妈和姐姐,他张开两臂扑上来。
把丈夫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后,宪云一分钟也未耽搁就往家赶。她在心里逃避着,不愿追究爆炸的起因,不愿把另一位亲人也送向毁灭之途。重哲,感谢你在警方询问时的回答,我对不起你,我不能为你寻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护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问:“朴哥哥呢?”
宪云忍泪答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元元担心地问:“朴哥哥是不是死了?”他感觉到姐姐的泪珠扑嗒扑嗒掉在手背,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脸,“姐姐,我很难过,可是我不会哭。”
宪云猛地抱住他,放开感情闸门,痛快酣畅地大哭起来,妈妈也是泪流满面。
晚上,大团的乌云翻滚而来,空气潮重难耐。晚饭的气氛很沉闷,除了丧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还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家人之间已经有了严重的猜疑,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晚饭中老教授沉着脸宣布,他已断掉了家里同外界的所有联系,包括电脑联网,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恢复。这更加重了家中的恐惧感。
孔宪云草草吃了两口,似不经意地对元元说:“元元,以后晚上到姐姐屋里睡,好吗?我嫌太寂寞。”
元元嘴里塞着牛排,看看父亲,很快点头答应。爸爸沉着脸没说话。
晚上宪云没有开灯,枯坐在黑暗中,听窗外雨滴淅淅沥沥打着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里难过,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发,两眼圆圆地看着姐姐的侧影。很久,小元元轻声说:“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晚上不要关我的电源,好吗?”
宪云多少有些惊异。元元没有睡眠机能,晚上怕他调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过晚安后便把他的电源关掉,早上再打开,这已成了惯例。她问元元:
“为什么?你不愿睡觉吗?”
小元元难过地说:“不,这和你们睡觉的感觉一定不相同。每次一关电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种粘糊糊的黑暗。我怕也许有一次,我会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来。”
宪云心疼地说:“好,以后我不关电源,但你要老老实实呆在床上,不许调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门,好吗?”
她把元元安顿在床上,独自走到窗前。阴黑的夜空中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撕破夜色,把万物定格在惨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种死亡的惨白色。她在心中一遍一遍苦楚地呻吟着:重哲,你就这样走了吗?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学家的熏陶下长大,她认为自己早已能达观地看待生死。生命只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死亡不过是回到物质的无序状态,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当亲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灵上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达观不过是砂砌的塔楼。
甚至元元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的心智已经苏醒了。宪云想起自己八岁时(那年元元还没“生下”),家养的老猫“佳佳”生了四个可爱的绒团团猫崽。但第二天小宪云去向老猫问早安时,发现窝内只剩下三只小猫,还有一只圆溜溜的猫头!老猫正舔着嘴巴,冷静地看着她。宪云惊慌地喊来父亲,父亲平静地解释:
“不用奇怪。所谓老猫吃子,这是它的生存本能。猫老了,无力奶养四个孩子,就拣一只最弱的猫崽吃掉,这样可以少一张吃奶的嘴,顺便还能增加一点奶水。”
小宪云带着哭声问:“当妈妈的怎么这么残忍?”
爸爸叹息着说:“不,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虽然残酷,但是更有远见。”
这次的目睹对她八岁的心灵造成极大的震撼,以至终生难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残酷,死亡的沉重。那天晚上,八岁的宪云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电闪雷鸣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死亡。她意识到爸妈一定会死,自己一定会死,无可逃避。不论爸妈怎么爱她,不论家人和自己做出怎样的努力,死亡仍然会来临。死后她将变成微尘,散入无边的混沌,无尽的黑暗。世界将依然存在,有绿树红花、蓝天白云、碧水紫山……但这一切一切永远与她无关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泪水长流。直到一声霹雳震撼天地,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