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存实验(王晋康自选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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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生命之歌(3)

她在客厅里看到父亲,父亲正在凝神弹奏钢琴,琴声很弱,袅袅细细,不绝如缕。自幼受母亲的熏陶,她对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亲奏的乐曲她从未听过。她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这首乐曲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表达了对生的渴求,对死亡的恐惧。她听得如醉如痴……乐声戛然而止。父亲看到她,温和地问她为什么不睡觉。她羞怯地讲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惧,父亲沉思良久,说:

“这没有什么可羞的。意识到对死亡的恐惧,是青少年心智苏醒的必然阶段。从本质上讲,这是对生命产生过程的遥远的回忆,是生存本能的另一表现。地球的生命是45亿年前产生的,在这之前是无边的混沌,闪电一次次撕破潮湿浓密的地球原始大气,直到一次偶然的机遇,激发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脱氧核糖核酸结构。生命体在无意识中忠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你知道人类的胚胎发育,就顽强地保持了从微生物到鱼类、爬行类的演变过程,人的心理过程也是如此。”

小宪云听得似懂非懂。与爸爸吻别时,她问爸爸弹的是什么曲子,爸爸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

“是生命之歌。”

此后的几十年中她从未听爸爸再弹过这首乐曲。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半夜她被一声炸雷惊醒,突然听到屋内有轻微的走动声,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肌肉立即绷紧,轻轻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间摸过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里分明提着一把手枪,屋里弥漫着浓重的杀气。闪电一闪即逝,但那个青白的身影却烙在她的视野里。

她的愤怒急剧膨胀,爸爸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变态了吗?她要闯进屋去,像一只颈羽怒张的母鸡,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

“是谁?是小姐姐吗?”他奶声奶气地问。爸爸脸肌抽搐了一下(这是宪云的直觉),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关电源吧。他沉默着。“不是姐姐,我认出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说,“你手里提的是什么?是给元元买的玩具吗?给我。”

孔宪云躲在黑影里,屏住声息,紧盯着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说:“睡吧,明天我再给你。”他脚步沉重地走出去。孔宪云长出一口气,看来爸爸终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儿子开枪。等爸爸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冲进去,冲动地把元元紧搂在怀里,忽然感觉到元元在簌簌发抖。

这么说,元元已猜到爸爸的来意。他机智地以天真作武器保护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岁的懵懂孩子了。孔宪云哽咽地说:“小元元,以后永远跟着姐姐,一步也不离开,好吗?”

元元深深地点头。

早上宪云把这一切告诉妈妈,妈妈惊呆了:“真的?你看清了?”

“绝对没错。”

妈妈愤怒地喊:“这老东西真发疯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谁敢动元元一根汗毛!”

【第四章】

朴重哲的追悼会两天后举行。宪云和元元佩戴着黑纱,向一个个来宾答礼,妈妈挽着父亲的臂弯站在后排。张平也来了,有意站在一个显眼位置,冷冷地盯着老教授,他是想向疑犯施加精神压力。

白发苍苍的科学院长致悼词。他悲恸地说:“朴重哲教授才华横溢,我们曾期望遗传学的突破在他手里完成。他的早逝是科学界无可挽回的损失。为了破译这个宇宙之谜,我们已损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彦,但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是科学界的英雄。”

他讲完后,孔昭仁脚步迟缓地走到麦克风前,两眼灼热,像是得了热病,讲话时两眼直视远方,像是与上帝对话:“我不是作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为他的同事来致悼词。”他声音低沉,带着寒意,“人们说科学家是最幸福的,他们离上帝最近,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实际上,科学家只是可怜的工具,上帝借他们的手打开一个个魔盒,至于盒内是希望还是灾难,开盒者是无力控制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他鞠躬后冷漠地走下讲台。来宾都为他的讲话感到奇怪,一片窃窃私语。追悼会结束后,张平走到教授身边,彬彬有礼地说:

“今天我才知道,朴教授的去世是科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可否请教授留步?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孔教授冷漠地说:“乐意效劳。”

元元立即拉住姐姐,急促地耳语道:“姐姐,我想赶紧回家。”宪云担心地看看父亲,想留下来陪伴老人,不过她最终还是顺从了元元的意愿。

到家后元元就急不可待地直奔钢琴。“我要弹钢琴。”他咕哝道,似乎刚才同死亡的话别激醒他音乐的冲动。宪云为他打开钢琴盖,在椅子上加了垫子。元元仰着头问:

“把我要弹的曲子录下来,好吗?是朴哥哥教我的。”宪云点点头,为他打开激光录音机,元元摇摇头,“姐姐,用那台克雷V型电脑录吧,它有语言识别功能,能够自动记谱。”

“好吧。”宪云顺从了他的要求,元元高兴地笑了。

急骤的乐曲声响彻大厅,像是一斛玉珠倾倒在玉盘里。元元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跳动,令人眼花缭乱。他弹得异常快速,就像是用快速度播发的磁盘音乐,宪云甚至难以分辨乐曲的旋律,只能隐隐听出似曾相识。

元元神情亢奋,身体前仰后合,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之中,孔宪云略带惊讶地打量着他。忽然一阵急骤的枪声!克雷V型电脑被打得千疮百孔。一个人杀气腾腾地冲进室内,用手枪指着元元。

是老教授!小元元面色苍白,仍然勇敢地直视着父亲。跟在丈夫后边的妈妈惊叫一声,扑到丈夫身边:

“昭仁,你疯了吗,快把手枪放下!”

孔宪云早已用身体掩住元元,痛苦地说:“爸爸,你为什么这样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创造,是你的儿子!要开枪,就先把我打死!”她把另一句话留在舌尖,“难道你害死了重哲还不够?”

老教授痛苦地喘息着,白发苍苍的头颅微微颤动。忽然他一个踉跄,手枪掉到地上。在场人中元元第一个作出反应,抢上前去扶住了爸爸快要倾倒的身体,哭喊道:

“爸爸!爸爸!”

妈妈赶紧把丈夫扶到沙发上,掏出他上衣口袋中的速效救心丸。忙活一阵后,孔教授缓缓睁开眼睛,周围是三双焦灼的目光。他费力地微笑着,虚弱地说:

“我已经没事了,元元,你过来。”

元元双目灼热,看看姐姐和妈妈,勇敢地向父亲走过去。孔教授熟练地打开元元的胸膛,开始做各种检查。宪云紧张极了,随时准备弹跳起来制止父亲。两个小时在死寂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最后老人为他合上胸膛,以手扶额,长叹一声,脚步蹒跚地走向钢琴。

静默片刻后,一首流畅的乐曲在他的指下淙淙流出。孔宪云很快辨出这就是电闪雷鸣之夜父亲弹的那首,不过,以45岁的成熟重新欣赏,她更能感到乐曲的力量。乐曲时而高亢明亮,时而萦回低诉,时而沉郁苍凉,它显现了黑暗的微光,混沌中的有序。它倾诉着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对成功的执着追求,对失败的坦然承受。乐曲神秘的内在魔力使人迷醉,使人震撼,它使每个人的心灵甚至每个细胞都激起了强烈的谐振。

两个小时后,乐曲悠悠停止。母亲喜极而泣,轻轻走过去,把丈夫的头颅揽在怀里,低声说:

“是你创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遗传学上一事无成,仅仅这首乐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都会向你俯首称臣。请相信,这绝不是妻子的偏爱。”

老人疲倦地摇摇头,又蹒跚地走过来,仰坐在沙发上,这次弹奏似乎已耗尽他的力量。喘息稍定后他温和地唤道:“元元,云儿,你们过来。”

两人顺从地坐到他的膝旁。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夜空,像一座花岗岩雕像。

“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老人问女儿。

“是生命之歌。”

母亲惊异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你怎么知道?连我都从未听他弹过。”

老人说:“我从未向任何人弹奏过,云儿只是偶然听到。”

“对,这是生命之歌。科学界早就发现,所有生命的DNA结构都是相似的,连相距甚远的病毒和人类,其DNA结构也有60%以上的共同点。可以说,所有生物是一脉相承的直系血亲。科学家还发现,所有DNA结构序列实际是音乐的体现,只需经过简单的代码互换,就可以变成一首首流畅感人的乐曲。从实质上说,人类乃至所有生物对音乐的精神迷恋,不过是体内基因结构对音乐的物质谐振。早在二十世纪末,生物音乐家就根据已知的生物基因创造了不少原始的基因音乐,公开演出并大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