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来临的时候,大地上最佳的欢迎阵容是那一片连着一片的水田里已经栽插好的秧苗。水田亮汪汪地映衬着蓝天,嫩绿的秧苗行行列列地舒展着肢体,投映在水中的天空显得倍加博大。
在我生活的大巴山里,夏至之前农人把一年当中最辛苦最繁忙的一段日子定格为一行行的秧苗,这是农人们祖祖辈辈献给大地的诗行。绝大多数年份,只要不是出乎意料的干旱,如果在夏至之前不把秧苗栽插到田里,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农人,至少不是一个勤奋的农人。秧苗像是在田里等待夏至发出一道开始成长的命令,然后由黄转青,继而分蘖拔节,最后才能抽出稻穗。
忙过芒种时节的栽插之后,我们才开始给麦子脱粒。脱粒是我少小时候见过的最大场面的机械作业,脱粒机吐出的麦草堆成高高的小山,那可是孩子们游乐的最佳场地,可以随时躲过大人们的目光把自己藏起来。孩子的游戏总是以躲藏为主调的,有的藏着藏着就地睡着了,大人知道孩子就睡在麦草堆里,一时找不到也就懒得去找,睡醒了就会自己回家。
麦草留在场上,准备用于覆盖刚栽下的红苕躲过太阳的炙烤,但是一场大雨过后,渗了水的麦草则会发出腐烂的气息,滋生出让人恐惧的黑色、灰色和红色的长虫。烂麦草在一年当中首先让我们闻到腐烂的气息,这可能是一年中最早的腐烂和死亡。
夏至最富有生机的是蛙鸣。不知突然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千军万马瞬时就用声音把大地密密地覆盖了。没有完全成熟的动物总是跃跃欲试地发情,那叫得密密麻麻的肯定是没有成熟的青蛙。成熟了的青蛙很有风度地躲在池塘或者水田的一角,瞅准时机,绝不浪费精力,左一声,右一声,洪亮地调情,富有杀伤力的跳跃可以精准地把挑逗得迷情的异性揽在怀中,完成生命中欢快的交接。
夏至,是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时候,在这个季节睡懒觉会让人觉得浪费和可惜,我们一班孩童都会起来得很早,早早地牵了各家喂养的黄牛或者水牛去田埂上吃草,芒种时节大量地透支了体力的牛吃了黎明带露水的嫩草,会恢复元气长得膘肥体壮。黎明时候,牛吃着带露水的草,像是用唇修剪大地的睫毛。牛的审美观和今天的人迥然不同,牛专门采摘和剥夺那些令它心旌摇荡的胖草的初夜。牛吃草的时候专拣那些体态丰腴充满肉质的草,它不喜欢苗条,它喜欢的是性感丰嫩的丰乳肥臀,它不喜欢赵飞燕,它喜欢杨玉环。太阳从东方的天边慢慢地潮红,扩散成四播的霞光,牛静默地面对着大地,咀嚼平静的日子,像是山野背景中的雕像。这是一个让幼小的我们觉得惊讶和庄严的时刻,我们没有别的方式来回应,一般都会在牛吃着草的同时,高声地朗读自己的语文课本,琅琅的书声刚好恰当地给肃穆的大地作陪衬。多年以后,我们都不会忘记那样的黎明,可惜现在的孩子已经找不到那样的体验了,那真的是我们少年时最富有诗意的一幕,我们的童音真的好似银子一样鲜亮清脆。
至今回想起来,就像江西的一个女作家说的,双抢,实际上是农田抢人,把人一个一个地拉出屋子往田里拖;是庄稼抢血汗,早早晚晚地把人的力气榨干,只余一张倒地就瘫软一堆的皮。在那些繁忙的日子里,我八十多岁的祖父为了那一点可怜的收成和我一起下田插秧,那是我记忆中他最后一次与我并肩劳作。少小的我过早地体验到农活的艰辛,田野里劳作的我在阳光的炙烤下,脑壳和屁股像是吊着的两扇石磨,直往地上坠。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腰直起来是撕痛,弯下去是酸痛。当年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劳作之余的短暂休息,夏至时的黄昏,在山冈上找一处残留着太阳余温的青石躺在上面,静对夕阳,望着天空有一种旋转的感觉,而大地在夕光中变成一幅硕大的剪影,雄浑,粗朴,如长者一样宽厚。
夏至时候的农活已经不多,由于气候的原因,在我们大巴山里过了夏至再栽插的秧苗已经不会有多少的收成,除了在旱地里点种晚玉米和荞麦,最重要的农活就是栽种红苕。夏至后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都会下起蒙蒙细雨,像是专门为栽种红苕而下的,我们得冒雨将红苕苗栽进地里,还没有来得及伸直的腰再次经受着折磨,农人的腰肯定是这样被折弯的,有的一生都不能直起来。也有不下雨的时候,红苕栽进地里需要浇灌和用麦草覆盖,更是增加了劳动的强度,所以我们还是期盼着雨天的到来,毕竟可以减少很多的工序。
夏至的时候,我总是在劳作的间隙去守望我的花园,这是我注定成不了一生与土地打交道的农人的根本原因。在人们发疯地利用田边地角种植庄稼的年月,我却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园子,里面被我种上了大丽花、芍药花和俗名叫做十样锦的花。夏至的时候,在瓜果发育得情欲旺盛的同时,我园子里的大丽花开始开放,墨绿的叶片衬着层层叠叠的花瓣,纯净饱满的红色像情人火热的眸子一样闪烁。我至今都对大丽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大丽花的层层花瓣,激情的红衬着浓绿的叶,显得分外有精神。有时候有很多过往的人从我的园子外面的大路上走过,女孩子的声音总是像花朵一样清脆而富有吸引力,但时常却被枝条绊住或挂住了,时断时续地听不清楚,但又让你想听清楚,却还是听不清楚。
现在我虽然有余闲的时光来回顾夏至,但有时反而觉得没有当年的充实。我只有像一个懒汉一样去到田野和山林里乱走,所有的植物都在疯狂地拔节,所有的动物都在生机勃发地膨胀情欲,我固然感到这一个季节的美好,但总有一点说不清的落寞。我还可以在这个激情饱满的时节,听着班得瑞、理查德怀旧的轻音乐,看着一些有用无用的书籍想入非非,但一切好像都已成了过往。因为我已经承受不起夏至的阳光,我不能像那些南瓜花、丝瓜花和葫芦花在艳阳下欢快地起舞。现在与过去就好像矶村由纪子混合了二胡和钢琴的名叫《风居住的街道》的那支曲子,二胡的感染力始终超越了钢琴,二胡的忧伤始终胜过了钢琴的浪漫,钢琴与二胡交织在一起,相互倾诉,相互爱慕,但永远都不能重合,仿佛两个永远都不能在一起的恋人。
2010年9月26日农历八月十九日改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