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在我,可以说是:依稀可忆儿时滋味,怅然不胜故园之思。
我不止一次地在文章里写到过自己的农耕生活,当小满过去,芒种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像一个地道的农人一样,早早地就感受到了埋藏在自己身体里的节气。看来尽管我早年在乡下的包产田早已划到了别人的名下,但我还是像李广田在《画廊集·题记》里说的那样,几乎还是像一个乡下人一样生活着,思考着。
我而今虽然主要靠熟练地使用文字和电脑生活,实际上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稿纸上当着农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字符跟我当年在乡下栽插过的秧苗播撒过的豆麦在实质上是毫无二致的,只不过我的收成不再是瓜豆稻麦,而仅仅是一张工资卡和一些虚妄的不着边际的名声。所以,一旦小满过去,夏季的高温开始抬头,空气里多了一些热浪,我都会记挂着乡下那种打仗一样的抢种抢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同上阵,收割完油菜、豌豆、胡豆和小麦,等待着不期而至的瓢泼大雨,然后将大大小小的田里栽插上秧苗,那可是乡下人一年当中精力最为集中使用的季节,忙碌、劳累之中夹带着一年少有的欢乐。
芒种是伴随着夏季风的热浪到来的,没有芒种的到来,乡下的蛙鸣总是缺乏激情,像是缺钙的孩童很难从爬行中站起来直立行走似的;而为芒种摇旗呐喊的首先是布谷鸟,尽管布谷鸟早就随着季候按时返乡了,但它总是要等待芒种到来时才一展歌喉,以前的日子大多是在蓄积着嗓音。
我在芒种时节第一次参加乡村的农活大概是还不到八岁,这在我幼年那个时代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农家的孩子谁都是这样过来的,劳动的光荣往往就体现在手上的厚厚趼巴,那是把劳动和自食其力抬高到无上高度的年代,那是我们的光荣,只是今天的孩子要么满以为我们小时候就生活在受苦受难水深火热的旧社会,要么就是对我们的幼年羡慕不已。
每当邻近芒种的时候,学校就会放十天左右的忙假,这是今天难得有一个假期的孩子们神往不已的,而我们从小就在这一个假期当中体味劳作和生活的艰辛,这是当时学校教育培养劳动者必经的程序。于是我们就会顺从地以在那十来天没有经历艰辛的劳作为耻辱,我们会在那段日子里把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当做历练革命红心的熔炉,用尽自己的力量来为农业生产做出应有的贡献。
当然,这样一个历练的过程也并非炼狱,现在回想起来还有那么一点难得的快乐,要是我们从小就像现在的孩子们那样死死地抓住书本和分数不放,我们会可怜到连回忆都没有。在大巴山区的农村,芒种实际上应该分作收和种紧密相连的两段,只不过两段都以一个“抢”字紧凑地连得不能截然分开。今年的芒种我到农村四处看了一遍,虽然生产工具和劳作方式发生了变化,但农事还是没有实质的变化。
农人对芒种没有那么多诗化的体味,因为在这样一个季节还在无病呻吟,那简直是对土地的犯罪,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诗行直接书写在大地上,展示给蓝天白云,让太阳、月亮、飞鸟和风雨雷电来评判。在农人们看来,芒种就是抢收抢种,一切都需要抢,这是一年中最为忙碌和辛劳的时候,也是作为一个农人的宿命。
加入农人队伍中的幼小的我,同样不可避免地要去“抢”。首先抢收的是油菜,油菜黄熟的时候一刻也不能在田野里等待,就像临盆的孕妇如果时间拖得久了,菜籽就只好直接生产到地里,要是那样一年中滋润农人心肠的油料就会白白地浪费掉了,何况要是卖掉还可以有一个好价钱。我们总是在早上露水未干或者下午太阳偏西地气已起的时候急急地把油菜成捆地收回来,整齐地排列在屋檐下让它们风干。
收割油菜的镰刀是不能停下的,马上又派上了收割豌豆的用场。农人们把收豌豆不叫收,而是用了一个更加动感的词语,叫做“搂”。“搂”是很贴切的,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到了豌豆地里,不论豌豆秸还是豌豆荚胡乱地一律地收掉,然后打捆背回家去晾晒,等待干透了就用梿枷捶打。搂豌豆是我们很喜欢的一个很好的农活,因为常常在搂豌豆的过程中会有出乎意料的神奇发现,可以大大地满足少年的好奇心,让我们窥到大地上生命的秘密。很多时候,我们一不小心就会碰上一窝野兔子,母兔在仓促之间一时顾不上它那些幼小的儿女,那些刚刚降生到大地上的善于奔跑的小生命,听见响动就会慌里慌张地乱跑,人们四处奔走去抓捉那些幼小的生命,无论捉住还是没有捉住,当然大多数时候还是没有捉住,但满山的嬉笑让农人们获得了一种节日一样的满足。还有,大巴山里有一种色彩华丽的红腹锦雉,也常把育儿的产床建在豌豆地里,我们在搂豌豆的时候突然就会遇上从面前腾飞而起的锦鸡,要是男性的锦鸡,它就会一边腾飞一边很响亮地抗议,那种声音可以穿透几面山坡,让人激情澎湃;要是女性的锦鸡飞起,说不定就会留下一窝锦鸡蛋或者吃惊不小的刚刚孵出的鸡雏,当然也有正在窝里专心专意地孵雏的锦鸡,来不及或者不忍心丢弃尚未孵化出来的儿女而被人捉住。但是那时的人好像没有那么残忍,常常是将未孵化的蛋重新换一个地方,放在某一处草丛里等待锦鸡来寻找,即使捉住的幼雏和正在孵化的锦鸡往往也要放掉,因为他们相信野生的东西是属于大地和山野的,随便带回自己的家里会得罪冥冥之中的神灵,这些虽然近似迷信,但我以为很多的生物就是这样被人类无意间保留下来的,这也推翻了一条著名的名言:“穷人容易残忍。”那时的人们绝对不像今天的人动不动就要把野生动物吃掉,今天的人长腿的除了桌子,长毛的除了鸡毛掸子,什么都是敢于吃掉的。
收获胡豆只需要用手连根拔起,然后一把一把地捆好,等待干透了再捶打。而更重要的一项收割就是小麦。小时候我们那一带种得最多的是小麦,偶尔也种大麦,主要是用做烤酒。麦地是芒种时候最有风情的地方。过了小满,骤升的气温让热浪在麦地里打上几个滚儿,没有定力的小麦就找不到方向,就受不住了,就醉了,把一怀私密的心事全部敞开。我是看着小麦黄熟的,只消在麦地边多眨几下眼睛,小麦就变了脸色。青山绿树衬托下的一片片麦地,是阳光赐予大地的金币;麦黄时节是雀鸟的节日,一群群的雀鸟是麦地里跳动的音符。麦地里撩人的气息至今让我感到微醺沉醉,看到麦黄似乎就能闻见馒头的香味。我还是在三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在芒种的时候从麦地里捡拾那些被收割遗漏的麦穗,这我已经写在《捡拾岁月》里了,收割小麦需要把镰刀磨得锋利,一般是在小满刚过,农人们就会在铁匠铺子里把镰刀打磨一遍,为的是收割的速度和省力。割倒的小麦捆成一个一个的麦把,铺在田地里晒着,在雨水来临之前收进屋檐下放着,让其慢慢地风干,一直要等到稻秧插进了水田,再回过头来开始捶打。小麦地里也像豌豆地里那样,偶尔会遇上锦鸡和野兔,但这时农人们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和精力去捕捉了,因为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错过了播种的季节可是要影响到一年的收成和人的肚皮的。所以,这个时候,锦鸡也知道人们没有精力和它纠缠,挑衅似的叫得为所欲为。孩子们听见锦鸡叫,总是有那么些精力不集中,在麦地里行走,留在地里的麦茬可是让我细嫩的少年赤脚吃尽了苦头。
芒种时节急着要种下去,其实主要就是水稻,南方的农人把水稻看得比小麦更加重要。在收割的同时,人们就已经抽空用水田里去冬积存的水把那些收割后的田犁好了,等待着秧苗再长得壮实一点就好栽到田里去。而谷雨时节撒下的稻秧已经像是青春俏丽的女儿长大成人,急于出嫁一样等待着栽插进新翻耕的田地,无论贫瘠与否,都不嫌弃。要是来一场骤雨,那可是上天对农人的格外恩赐,所谓的风调雨顺就是在该收的时候艳阳高照,等你刚刚收割完马上就骤雨忽至,水让塘满田满,这一年的希望就灌注进大地里了。
年龄太小的时候,我没有插秧的资格,我的任务是铲田坡,将准备栽插稻秧的田坡上的杂草铲进田里,让水浸泡了作为肥料,同时也避免以后杂草之类与秧苗争夺阳光和养分。那时候我常常赤着脚走在那些长满杂草的田埂上,我少年的脚掌没有像老农们那样长满厚厚的茧巴,时不时地就被隐藏在杂草里的石子顶得三跳两跳的,而一些阴险的刺就埋伏在我必经的路上,一不小心就会歹毒地刺进脚掌,有些能够拔出来,有些则断在了肉里,需要等插秧完了后用针挑出。我现在都常常做那种赤脚走在荆棘草野上的梦,看来少年时留下的伤痕总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作怪。
等我有了资格下田插秧的时候,已经到了我能够挣到每天一百个工分的时候,我也像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农人们一样,高高地绾起裤腿撸起衣袖站在田埂上,等待挑秧苗的人将秧把啪啪的丢进平整好的水田里,然后就随了一片哗啦啦的水响和众人下到田里,水和阳光让水田柔软而温暖,去冬的水田里细泥有一种抚摸一样的柔情,而刚收割完新注水的田里麦茬生硬,往往把腿肚划得伤痕累累。众人一字排开,随便抓起一个秧把,一手将秧苗一株一株地分出,一手接住将秧苗的根与食指和中指尖对齐,插进泥水里,一片田地里就只听见没有间断的哗哗水声。很快地,一片田里就长上了嫩绿的秧苗,一行行的秧苗对仗工整,成为大地的诗行。当然这会儿我写得好像诗意饱满,而实际上插秧是要比速度的,而且头上是红红的日头,脚下是被太阳烘晒的水汽对人的熏蒸,我的严重的风湿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渗入到骨肉里去的,永远地给我打上了作为农夫的记号,就像霍桑小说《红字》写到的那个永远都抹不去的红字。直到二○○八年五月那场地震后去支农,我走进已经远去二十余年的水田插秧,虽然动作依然娴熟,而我一样摆脱不了湿热带给我的头痛,我才意识到并不像基督教的一句赞美诗所说的:有一天,上帝要擦去我们所有的眼泪,不再有哭号不再有疼痛,旧时往事都已过去。
插秧的时候,我总是分心,这兴许就是我会成为一个文人的根本原因,我总是看着云彩投映在水田里,感觉得水田是在随着云彩飘移,我常常把那一山一塝的亮汪汪的水田想成是天空划破了留在大地上的诗节,而一行行秧苗则是一行行嫩绿的诗句,长短参差高低错落。这些诗节诗行都是有旋律的,那旋律来自一田连着一田一山连着一山的蛙鸣。青蛙只有在这个时候的稻田里才****充沛,给恋人唱整整一个晚上的夜曲都不感到困盹,简直堪比中世纪富家小姐窗外唱情歌的骑士。这一点我和普通的农人不同,我总是把现实的艰辛困苦想象得很超迈很美好,所以身边的很多人都不看好甚至固执地认为我的将来绝不是一个地道的农人。
马上临近芒种了,我在山野里看见一大早就在田地里忙碌的农人,这个季节他们已经有了第一季的收成,而我这个耕种文字的农人还没有收成,所以我飞快地写下了这样一篇文字,提醒自己:别耽误了芒种这样一个好节气。
2010年5月28~29日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