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露从今夜白?都说白露的时候,气温开始下降,天气转凉,早晨草木上有了露水。到了白露,阴气逐渐加重,清晨的露水随之日益加厚,凝结成一层白白的水滴,所以就称之为白露。
很多年前,白露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赤脚的少年,走在田埂上,在早晨的朝露里扯着地里的杂草,或者沿着一条条的田埂捡拾那些已经变黑的绿豆荚,豆荚趁着有露水还没有迸裂,我们才得以把绿豆捡拾回家。那时,在我们的印象中,露水一直都是白的,我们没有见过彩色的露水,只见过雨后的虹是多姿多彩的。
稻子在田里逼近成熟,稻叶有的已经变黄,一年当中的收获季节将要来临,田野里有一种欢悦的气氛,毕竟一年的辛勤劳作没有白费,在农人看来只要有了收成就叫做风调雨顺了。当年我也没有别的期望,作为农人能够让土地喂饱肚子就是最大的满足。
而今住在城里的我确实很少接近露水了,房屋建到半空中为的就是避开和远离露水,于是我们连露气都没有吸收到,所以有时我们的脸色显得焦枯憔悴,我理解为缺少露气和露水的滋润。平时高悬在空中的我们,虽然距离阳光很近,但我们却是以空调对付着阳光的炙烤,雨水也不能侵入,我不能想象植物离了阳光、雨露和露气将会怎样生存,但我是避开了风雨阳光,我的心里常常像缺乏光合作用一样缺乏生机和喜悦,我还是渴望着阳光、雨露。
我得设法走进阳光雨露之中,没有多余的时间就只好早上少睡点觉,很早起来以锻炼的名义到山林里去跑步,我不敢说我是去吸收阳光雨露的,不然别人会以为我的脆弱的神经确实有了问题。确实路边的草上露水很重,一滴一滴的晶莹得像是情人的眼泪,大地整个晚上处在露气之中,临近黎明要分手的时候只好把蕴涵了一个夜晚的泪水挂在草木上,我不忍心摇落那些晶莹的泪,但我确实觉到了那泪的清凉。有了露水,自然多了雾气,雾气是大地上最懂得缠绵的物事,它要让一切缠绵都尽可能地延长,哪怕阳光多次地来催逼。
车前草趴伏在地上,用泪光浸湿我的鞋边;皂荚树腮边的泪珠从高空落下,滴湿我的头发,冰凉冰凉地打在我的肌肤上。白露了,大地掩不住喜悦或者忧伤。多年前,我们在这个季节准备着秋收,淬火得恰到好处的镰刀已经磨得锋利。我们还会利用这一段秋收前的日子好好地安慰一下自己的身子,以便在即将来临的劳作当中多那么一些韧劲。我们会利用给红苕过生日的名义品尝一下红苕的滋味;据说白露这天可以采摘下青青的柿子,用清水加上柿叶、红蓼浸泡,浸泡出来的柿子没有了苦涩,变得甜脆。等到花上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把柿子泡熟就可以下地收割稻子了。
我仔细地观察着白露时节物候的变化,但确实找不出明显的痕迹,园子里草绿着,树绿着,蒲葵还是一如既往地展开硕大的巴掌。到了傍晚,一树一树的鸟语嚣叫得分外明亮;但草尖上却多了一些湿痕,慢慢地就会凝成一颗颗水珠,我终于找到了白露的痕迹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如我一样在这个时候过分地注意那些露珠,但我觉得我们的日子里确实缺少了露珠的滋润,所以我们的眸子总是灰蒙蒙的暗淡无光,我们的脸色总是灰扑扑的写满倦意,我们的发梢总是干枯枯的飘荡沧桑。
还有些什么呢?回忆当中白露的时候是秋虫最为活跃的日子。上午露水被太阳晒干之后,稻田里最多的是草蜢,灰的,麻的,青的,褐的,只要你从田边上走过,它们就会肆无忌惮地乱飞,显得健壮活跃,良好的弹跳力是任何季节的草虫都不可比的。还有就是蟋蟀,那时我们不把它叫做蟋蟀,大巴山里的故乡至今很少有人捕捉蟋蟀,更极少有人撩拨蟋蟀打架,缺乏斗蟋蟀的经济形式说明古老的大巴山还是欠发达地区。我们那时把蟋蟀叫做灶鸡,我们对它充满着仇恨,我们至今对它也没有多少好感,主要是它经常在夜间把我们刚刚栽种下去的莲花白等菜苗吃掉,我们那时根本觉不出它的叫声有多么动听,我们以杀戮的方式对待它们。当然它也会在夜间响亮地鸣叫,我知道它们就趴伏在苞谷初生出来的红白红白的须根上,或者碧绿的花生叶下,就在那些湿润的泥土里,有时干脆就在床下,在当年那寂静的夜晚显得尖厉,少年的我们总是堵着自己的耳朵以免它的鸣叫打断我们的清梦。我确实不知道它至少两千年前已经从《诗经》里开始鸣唱了,我也不知道它慰藉过多少乡下人的清梦,直到我青年时代苦读《诗经》才读到:“五月螽斯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当时我还觉得那个写诗的人太闲散了,可能是乡间的一个闲汉懒汉,要不哪来的闲心为虫儿写下诗歌?而且他的观察也太不准确了,大巴山的蟋蟀已经在九月的白露时节就入我床下了。
秋蝉是自不必说也是当年没有引起我们注意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古以来除了蟋蟀,还有那么多的人给秋蝉写过诗。我当年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树枝上把蝉蜕一只一只地收集起来卖给药铺,自小我就有一点中药知识,我至今都比较喜欢中药的味道。很多年之后,我终于知道了很多与蝉有关的诗歌,三国时候曹魏那位不幸的诗人曹植的哪根神经被蝉拨动,他把蝉带进了《蝉赋》,“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唐朝的诗歌里更是蝉声一片,孟郊《北郭贫居》诗:“欲识贞静操,秋蝉饮清虚。”蝉唱响了诗歌那意境深远的神韵,唱响了夏日里的闹腾,唱响了秋季的日渐凉意。但是白露时节的秋蝉无论如何也是悲声一片了,已经不再像夏日里那样激情澎湃。大巴山里有一种个头很大的蝉,其鸣叫有着金属乐器的响亮,但是到了白露只有间或的一声两声了,特别是夜间偶尔发出的细细的残声更是牵动人的某一根灵动的心弦,难怪《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梁山伯思念祝英台也是唱的曲子“秋蝉树上戏秋风”,当今有一首名叫《秋蝉》的歌曲更是把一片清秋的蝉鸣渲染得愁思不绝:“听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绿叶吹黄。谁道秋下一心愁,烟波林野意悠悠,花落红花落红,红了枫红了枫,展翅任翔双羽燕,我这薄衣过得残冬。”
夜里我当真听到了楼下的虫鸣了,我在缥缈中回到了那白晃晃月光下的田野,四处都是喓喓秋虫,那一片渐升渐起的夜露正在把我的清梦打湿,我是该回到田野里走走看看了,泥土里长出的草木之人不能没有白露,露从今夜开始变白,变白……
世上有多少美而令人惊叹的物事,还是该献给那些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2010年11月18日改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