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分来临的前一天是中秋节。由于突然降温,零星地下过一场小雨,没有把月亮恭候出来。纯洁美好的物事总得有一个纯洁美好的场境才能出现的。雨是小了些,没有把天空洗得纯净,所以月亮的节日,月亮却没有出场,就像一场因为没有精心布置好舞台而临时取消了的演出,让人心里总有欠欠的感觉。但毕竟是天的事情,只能由着天了。
还不到下午七点的时候,暮色就已经渐浓了,远山开始变得模糊。楼下房顶上,一个老太太却在羞羞答答地拜月了。说是羞羞答答,主要是因为中秋拜月在我生活的这一带地方还不普及,尽管传说中和古书上有着记载,我曾经在我的小说《巴河记事》中也写到,那也仅是凭着传说改写的。不普遍的事情容易被人误解为异端,但这毕竟是一个美好的举动与愿想,虔敬神灵与自然,实质上也是在虔敬着人的内心,看透了人间聚散,瓜果拜月也是庸常日子里的快乐片段啊。我站在楼上窗口,以极浓的兴趣观看着她把虔诚的仪式进行完,但我不能让她发现我在偷看,以免影响她的虔敬的情绪;同时更不能让她看到我就站在她拜月的祭坛之上,那岂不是成了对我的祭拜?其实,她的仪式很简单,在房顶上铺排的是一张竹篾编制的大大的簸箕,里面装点月饼,以及这个季节刚成熟的核桃、枣、雪梨,两个大大的芒果是舶来品,我们这一带不产。在朝着我的方向,她焚烧了一刀火纸,我想月亮那样行走四方布洒光明是不需要收钱的,但有了那刀火纸的青烟和气味,才够更好地营造出祭拜的氛围。祭神祭佛祭祀先人和死人,都采用同一种方式,实际上都是在营造一种氛围。接下来她点燃了一炷香和两支蜡,看看四周无人飞快地向着空中拜了两拜,才朝我的方向插在了地缝里。青烟袅袅,她站在房顶直到香蜡燃尽,才向着茫茫天宇实际上还是向着大地泼洒出一大杯水酒,至于她口中念叨的愿语我是听不到了。我站在窗口一直看着那香蜡烧尽直到火灭,像是走了一段漫漫长长的夜路似的回过神来,夜色已经很灰很白了。
月亮接受了祭拜没有,我是不知道的。但祭拜之后的月亮像是一个坚定的信念一样终于没有出来。但是,秋分来了。我想那对月的祭拜也就可以算做是对秋分的祭拜吧,在迎神的虔敬中,秋分悄然地应时而来。那整个夜晚,我都睡得不很安生,没有月光的灰白夜空下,风在紧赶慢赶地行路,时不时地把一股清凉泼洒进我的窗口,楼下的树木摇摇晃晃了一夜,像是喝醉了秋风酿造的醇酒。我感觉得自己一夜都在漂浮,秋分拨动了体内的某一处音弦,把我对于秋的敏感触动。清晨早早地起来,本来准备外出去看看秋分时节的物候,但很多地方都在飘着细雨,说好了的车辆也只好辞退,我一边看着书一边听着偶尔滴答在雨篷上的雨滴,像是那多年前的檐滴和着风铎的鸣响回响在我的耳际,我怀疑自己是否就是千百年前一直枯坐着的秋士。说实在的,一年当中我最为敏感的就是秋季,我的心绪是和着秋的季节变化纠结不清的,所以每年的秋季我会在山野里频繁地往返,只有应和着大自然的节律,我才能平复我的内心。
在我的身边,看不出物候的明显变化。树木还是一片青葱,但我明白那青绿已经添了一分“老”色,用色彩学的说法已经是老青和老绿了。有了浓浓的铅云,天空无论怎样也高远不起来,就像沉沉的心事压在了心头。流动的只是风,园子里的花木随着风的口令左右上下地翻动。今年的中秋时候没有往年那么多的桂花香味,早在处暑的时候桂花就开了,就把浓浓的艳香喷吐出来让人迷醉了。我看到了石榴,石榴是秋天里的相思,把一片红写在脸上生怕你不能懂得,又把处子的心迹剖露出来让你看透,淳朴天真得有几分残忍:秋啊,为了追逐你,走过春走过夏,我把心都剖给你看了,你就收留了我吧。
银杏已经在开始铺排黄绿,再过上一段时候,银杏将成为秋天淳静的新娘。山茶总是对开放没有厌倦,已经在开始孕育新的花苞,你总是不能明白它是在哪个时候受孕的,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冒出了花蕾。草木不像动物那样把一点点****通过语音宣泄出来。
黄昏的时候,天空依然晦暗,但是没有雨丝了,无论如何我得在这个日子出去走走,看看今年的秋分还是不是记忆里的容颜。要是在我年少的时候,我会在田野里奔忙,忙着收获长了一个夏天的苞谷和稻子。金黄的田野里,尽管我的身影是那么单薄,个子绝对达不到晚玉米的高度,顶多高出那一个一个的捆好的稻草,但我显得健康向上,显得单纯而没有心事重重。我会在田野里那些铺晒着稻谷的一片一片的石板上踩过,惊动那些不劳而获贪吃现成的鸟儿扑扑乱飞;我会赤脚踩着稻茬走过稻田,那些镰刀割断的茎秆,伤口尚未结痂,浸溢出大地的血液。那时节,我也有着一个农夫的廉价喜悦,我付出的劳动也曾经在田野里结成果实。
山坡上,那些早就失去了果实的樱桃、苹果、桃、核桃之类的果木已经显出衰老的颜色,叶片脱落,容颜枯老,只剩下枯瘦寂寞的枝干,像失去了儿女的老人一样难掩老年的孤单。柑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莽撞地裸露着青青的头皮,尚不知迎来的秋风有着怎样的厉害,秋风最好的手艺就是很快让它们变得黄红。
秋天的花朵多是和阳光保持着一样的颜色,桂花,野菊花无不如此。田地里的南瓜花和丝瓜花是这个季节里最为黄艳的花朵,抢眼而且炫耀。南瓜和丝瓜是这个季节****最为旺盛的植物,还在挥霍仅有的激情,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节制,有点不知羞耻,就像年事已高的妇人还在抢着时间生育一大串孩子,殊不知秋风一起,那些老年生育的孩子由于先天的不足很快就会凋零,勃发的生机总是让人有些担忧和伤心。我只看见野棉花还有点微红,但却像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搽着粉红的胭脂,苍白而且妖冶;就像那些到了晚年才焕发了文艺激情的秧歌队,虽然跳得投入,但身段和姿态确实无法恭维。
秋天的田野矛盾而复杂,一些稻子还在坚守,稻穗像是哺乳期饱满的胸部,丰实,充盈,下垂,绿中透黄,而且黄已经占了大半,是一种看了就让人闻得到秋香的颜色。收割后的稻田里,稻草还没有彻底干枯,直挺挺地站立着,像是一种留恋一样要在远离田野前留下来生的念想。玉米地里,秸秆垂头弯腰,沮丧地怀想曾经揽在怀中的玉米棒子,无可奈何地滑向岁月的深处。红苕正在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丰满;豆子已经隆起的肚皮包裹不住回家生产的心事;萝卜、青菜虽然孱弱却发育快速。水田闲着无事,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让秋分检阅。
我走到了山顶上,平日里的我大多数时光都卑微地抛在这座小山下,吃饭,工作,思索和浪费年华,都在这山下,因为今天是秋分,我站在了山头上。回望山下,人流车流奔忙不停;远望川陕一带,都锁在青雾之中了。近处的一些山头上飘着似烟似雾的朦胧,一点也不轻快,所能看清的东西并不多;身边的山林里松风霍霍,透心的清凉,但是却静得恰到好处,我不由想起“宁肯媚晚凉,清风匝地随”的意境来。
在袅袅西风的吹拂下,白昼好像从今天开始突然就短暂了,虽然才是下午六点多,天就开始暗黑了,我得在天黑之前返回市声之中,一路上相伴的只能是风,很快地我就像木叶一片飘下了山,融入滚滚红尘。现在回想起来,耳畔还是风声一片,秋分就在西风吹拂下降临,真正地是西风吹老一天秋。
秋分了,秋就像有一句诗写的:“没理由跟过来的水莲,只为我一个人,发出幽香。”
2010年9月24日,秋分后第二日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