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说过,在所有的季节中,我对秋天是最为敏感的。当然这并不是别人说的,是文人一定得悲秋,我对秋天并不感到什么“悲”,只是对这一个季节格外敏感,从白露开始,直到霜降,我对这一段时间的变化感觉得特别的明显。可能我应该属于草木之人这一类,我像那些凋黄的草木一样,敏感地感知着物候的变化。所以,这一段时间我在山野里往来最为频繁。
霜降的前一夜,我从露台上盆里的植物那里感觉到了风,不多的与其他时节不同的风,那一绺风划过之后,我隐约地感到了节律的不同,夜里又有风来摇过我的窗户,那应该是最早从北方回来的风,是来给我和草木打招呼通风报信的。天气预报早就预告这几天会降温和降雨,我一直不相信,因为走在最前面的风还没有来给我打过招呼。事实的确是我判定的那样,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行军而来的北风迟迟没有抵达,也许还要在秦岭以北积聚一段时间才有足够的能力翻越秦岭,翻越大巴山。我所居处的地域就在亚热带和温带气候交接的中国南北分界线上,就像春天的南风需要在大巴山以南徘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北进一样,北风还需要在秦岭—大巴山以北徘徊,然后伺机而动。北风对我们这一带是不能像对付平原一样的,不能发起横扫千军如卷席那样的战役,越是那样秦岭和大巴山的抵挡越是激烈,所以往往要迂回到了江淮一带才腾得出精力来翻越秦岭和大巴山。
风,是走在一个季节的最前沿的。只有风,才能促成树叶与树叶的交谈;也只有风,似乎才听得懂树叶与树叶的交谈。树叶对风的回报就是不设防,树叶的秘密甚至隐秘从不惧怕风听到和传播;但风往往就在树叶不设防的时候走漏了消息,树叶又把那些少有人注意的消息传递给了我,我也因此感知到了自然变化的节律。秋与冬的分野,绿与黄的界限,随着霜降的刀锋寒光一闪,则秩阶井然。
霜降这天起,天空始终是阴沉着的,偶尔从云缝里洒下的阳光的金币已经没有前一段时间那样高的含金量了。我印象当中,四川冬季的天空始终布满阴霾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压抑而且宁静,很多的变化就蕴涵在这种宁静之中,秋叶的静美也是一样。仅就我平常活动的小城市来看,城里的最大特点就是一年当中天空显得很低矮,很多日子都是灰扑扑的。园子里的植物往往在季节面前感觉迟钝,就像我们今天的味蕾已经对很多美味失去了感知一样。有时候我想,要是我不时常走进那些荒山野岭,我会像园子里的植物们一样对季节感觉迟钝,好在我还能够行走,可以找一些干净的地方吐掉自己胸腔里的废气和怨气,而园子里的植物们只有悲哀地在原地坚守。蒲葵青绿的叶片蒙着尘垢,樟树老绿的叶片留着灰痕,忍冬的藤草布满沧桑,我猛然之间才觉出园子里的草木都有了深深的倦怠和疲累。不甘压抑的银杏干脆褪掉了华丽的衣饰,明黄的裙裾撕碎成一把把小小的扇面委弃给大地,让人想起“花钿委地无人收”的美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等待着一场风的到来,因为没有风,阴霾不能够扫尽,树叶不会加速展示出妩媚,天空不会高远,山川和人的心里更不会开阔。等待需要宁静和高远,就像高天上的流云需要阳光的金边。我得抓紧时间写写这些天的田野,收割后的稻田已经开始翻耕,有的已经种上了油菜,下一步深入泥土的将是小麦和豌豆、胡豆;红苕的藤叶开始发黄,要不及时收获就会发黑。虽然现在的季节叫做播种小春,但确实比起小满和芒种要轻松得多,新翻的田地敞开泥土的胸怀,有一种芬芳沁人心脾。而远处田野上的稻草树、梨树和柿树上面那些明红的果实充满秋天的诱惑。
在我少小的时候,柿子是霜降时候红亮亮的诱惑,红黄红黄的柿子挂满枝头,柿叶发黄发暗,飘飘洒洒地坠落,空荡荡的枝头越发让柿子充满诱惑。大巴山里有很多的柿树,我们在田野里劳动的同时,有些地方整个一片山谷或者山坡都挂满明晃晃的柿子。而柿子的颜色则会在很远很远就看见,柿子总是火苗一样点亮我们少年的眸子,尽管我们明知道柿子的那种涩味,但却挡不住柿子那种颜色的诱惑。那种颜色比很多成熟的果实都诱人,甚至可以说是艳乍和妖冶,像狐仙鬼魅的招魂药一样让你深深地中毒。有时劳动干脆就在柿树下,轻轻一举头,柿子被湛蓝的秋日长空衬托着,遥远而美好。那些回归得匆忙的候鸟从天空的蓝与柿子的红黄之间穿过,响彻秋天的寂寥,一种秋凉渐升轻寒渐起的感觉袭过心头,我少小的心里仿佛有了一种空落落的离愁和忧伤,一下子才觉得在人世间好孤单好孤单。其实,我们知道那些柿子虽然欲壑满布,但味道确实生涩,吃在口里有一种像要黏合得张不开似的感觉。爬不上树的我只有在树下“守株待柿”,突然从头上的枝头坠落下来的柿子肯定是已经在枝头上牵挂不住了,落下来的成熟充满馨香与甜蜜。但这种时候总是不多,很多时候柿子掉在地上已经成了一滩柿泥。
对付家乡的柿子也是一件重要的农活,但这要等地里的农活忙得差不多了,红苕已经挖回家,小麦已经播种下去,水田已经翻耕了两遍,就可以丢下农具,趁着空闲爬上树把黄熟的柿子一个一个地采摘下来制作柿饼。柿饼的做法比较简单,将树上采摘下的柿子去皮,一个一个地串在一起挂在阳光下晾晒,等到水分挥发得差不多了就在晚上放到露天里让霜扑打,直到一层白霜布满柿子就可以压成柿饼了。要是在这个时候你走进大巴山,很多人家的屋檐下就挂着一串一串正在风干的黄黄的削了皮的柿子,柿子的颜色与金黄的苞谷、火红的辣椒交相辉映,把农家的房舍装点得金碧辉煌,这可以说是一年当中素朴的农舍最好的最亮丽的色彩装饰。要是嫌做柿饼麻烦,当然也可以图省事,直接就将柿子切成薄片,在庭院里用簸箕、簟席铺晒,晒得差不多了夜里就放在霜天里等着上霜;遇上天气好的时候,农人们干脆就直接将柿片铺晒在大青石上面,直到上霜再回收。扑打上白白的一层霜的柿子或柿片,就会丢掉生涩变甜,就像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一样苦去甘来。不知是出于对土地或对柿树的感恩,还是为了给那些远天远地迁徙的候鸟留点食物,农人们在采摘柿子的时候总会把树巅上的果实留着,等到冬深了还在树上红亮亮的,在大巴山里分外扎眼,那可是冬天里壮观的亮色,只要你看见柿子就能够走近山里人家。我现在再回到乡间去,而今的柿树跟眼下的乡村一样衰老,已经没有多少果实了。
菊花,是属于霜降的,是专门为了霜降开放的花朵。我仔细地观察过,山坡上的野菊花总是比园子里那些名贵的菊花品种要开得早,就像山野里的孩子比城里的孩子经见人世的沧桑和悲凉总是要早些一样。山菊花肯定是村姑山女,城里的名品虽然艳丽抢眼,却是早熟的贵妇那样抹不去丝丝绺绺的苍白与矫饰。山菊花有一种淡淡的药香,黄黄的细小的花朵经风见雨,在秋日的艳阳下开得无拘无束,健壮丰满,一坡一坡地展开,给大地披上颂歌一样的绶带。直到深冬的时候,有的还娇艳着那一抹黄,我想古人赞颂的“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落叶舞秋风”的菊花,应该是山里那些不起眼的野菊花。往往最持久的,竟是那些不为人所注意的物事,就像人的一些高尚的品质和高贵的尊严。
霜降是一个好季节。我每年霜降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挤出时间到山林里去游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在这个季节褪掉一年人世行走留下的叶片,我想即使有这样的叶片也是衰朽不堪的,经了霜也不可能变成红叶,因为那样的背负了人世太多的虚伪和奸诈,我只有悄悄地将其抖落在山林里让其腐烂。回归到秋林里的我突然之间看到了天空的高远,山峰的傲岸,山林的静穆和飞鸟走兽的与世无争。我可以在那里随手摘下山梨、猕猴桃等野果,不用担心会被别人视为行为不轨;我可以在那里把自己看做山林之王,不必担心有人以为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可以在那里丢下心的重负去仰天长啸,不必担心有人以为我神经不正常;我可以在那里展开思绪任意在天高地远里飞翔,不必担心背后会有暗箭飞石。于是,在霜降时节,我才能超脱日常的平庸,找到天地的大美。
霜降之后,如果有阳光君临,高天上的流云不再像夏秋时候的积雨云那样低矮,仿佛云层突然之间就挺胸抬头地升到了高处,天清了,气爽了,突然之间天地就变大了。天远了,阔了,蓝得不同一般,难怪古人写词要用碧云天才能恰切地衬托黄叶地。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走近那些山林的,如果在这样的时候不进入山林,你是不会体味到什么叫博大肃穆的。山林里的银杏与园子里的完全是两个样子,叶片硕大靓丽,叶脉清晰,色彩金黄匀称,相对于山林里的银杏,园子里那些银杏只能算是营养不良的非洲饥民。远远的山岭上,一树金黄的银杏像是冲着你在不停地呼喊,那些晃动的小扇面充满宗教一样的诡秘。
落叶松是来助添银杏的色彩的层次的,比银杏黄得要淡雅,比黄叶黄得要轻盈,一朵一朵的火苗插在山林里,让我时常觉得山林在燃烧。特别是整个的山山岭岭都被落叶松点亮的时候,那山便有了一种漂浮不定的晃动感,让你时时以为是在云层上漂浮,脚跟早就远离了大地。而真正的脚下呢,松针软软地呼吸,像是一种温润的呵护;那正飘落在头上和肩上的松针,像是灵息在吹拂。你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是要走向哪一处神灵的居所,尘世已经是遥远的前生了。
铺天盖地而来的那片数十万公顷的水青冈林地的落叶,没有到过那种地方,你是想象不出黄叶漫山漫天飞舞的阵势的,不仅黄叶弥飞,而且有风声伴着实在是万马千军的气势,不被一望无际的黄叶震惊,也得为那簌簌绵延动地而来的气势震撼,除非你的心真的是铁是石。
红叶是这个季节必不可少的,没有红叶出场的霜降至少不是地道的霜降,尽管时下红叶也成了赚钱的工具。红叶中最俏丽的是枫叶,枫叶是小女孩一般的脸,掩饰不住淳朴的心动,有红得想要撑破了似的娇羞。枫叶染红的秋林,让你幻想着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而你和你想象中的人便是画面中绝配的才子佳人。走在林子间,飘落的叶片,像是前生来世的熟人轻轻拍打你的肩背,飘落是一份注定,但霜降的意境则是从容与淡定。
秋水也是必不可少的,没有水的滋润,霜降会显得焦枯而烦躁。最好的是那山溪一泓,要不就是碧水一潭,红叶照水,水让红叶更加风姿绰约。秋水明净得像纯静的少女,仿佛听得到她内心里爱情散步的声音,不带丁点儿妖娆,眼波一转,你便知她是来赴前生的一个约会。
霜降,山川有意藏大美。优美的风景,我们都只有路过,占有享用它,往往看不到风景的优美。
2010年10月28~29日改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