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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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冬至:大地微微暖气吹

应该是距离冬至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降了一场小雪。雪花的到来没有任何的音讯,在大巴山的平坝里朦朦胧胧地下着稀里糊涂的小雨,早上起来的时候,山顶就像我们小时候磨坊里磨面的老婆婆那扑满白面的头顶一样,稀落的雪花像是夹杂着白发,有了几许沧桑。我知道这是大地在昭示我,一个新的季节即将到来,只不过现在还处在预备状态。

在小雪的时候我等待过一场雪,但雪没有如期而至,后来我在一处山里游走,我曾告诉过那里的人下雪的时候通知我,我想去那些无人的荒野拍摄一些与众不一样的雪景。但雪却无声无息地来了,来得我没有丝毫的准备,我根本来不及做好去山里的准备,所以我没有去。城市边上的雪花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城市是有毒的,纯洁的东西不敢在这里久留。为了理解这一场雪,我频频地听着班得瑞的一支曲子《雪之梦》,让我的思绪飘飞得更加辽远更加空灵。

多年前下雪的时候,那个乡下少年随意地走在雪地里,孤独而落寞,贫寒的日子里缺乏幻想,还来不及去编织梦想。我很现实地行走在雪地里,参加开垦荒地或者修筑堰塘一类的农活,那个时候我不希望下雪,因为身子单薄的小小少年在无雪无风的日子里都会瑟缩颤抖,寒冷是会让一个人缺少远见的。我也曾试图通过剧烈的劳作来驱逐身子里的寒气,可是力气的缺乏是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为了对付寒冷,我常常利用空闲的时间,到山野里去挖回那些树木被砍伐之后遗留的树蔸,因为树蔸火力好,耐烧,一个硕大的树蔸可以烧上一个整天。我们很多的冬日就是在火塘里烧着树蔸度过的,到了一年的岁尾和开头,我们会在火塘里烧很多的树蔸,把一年的日子燃烧得红红火火激情飞扬。我那些有限的想象力就是在火塘边开始随着火苗的热力飞腾的,随着烟雾和热浪飘向无边无际的虚空,在大巴山的雪野上空漂浮不定。

我曾在一些篇章里写到过,寒冷的季节就着红红的木炭火读书与写作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这是我很私人的感悟和体验,我年轻时候的很多文字确实是那样写成的。雪在窗外下着,我就住在被雪覆盖着的木屋里,有火盆里的木炭火温暖着,好像整个的人生就是为了体味冬天,寂寞中有一阵一阵的感动。我是一个好静的人,即使走在雪地里也会让脚步轻些再轻些,我不想去打扰那些雪被下面的生命,让它们不要因为我的脚步而提前苏醒。在雪地里撒野应该是一种最没修养的表现,寒冬里最好的事情是有了冬的冷,可以把思绪收得更加紧密更加集中,寒冬是属于思想者的,寒冬是最适合思想的季节。

现今的冬至已经远远没有先前那么寒冷了,我走到城市以外的田野中,山林里,少小时候那种晶莹的冰凌是看不见的。今天就是冬至,田野里已经没有秋收之后的那种残败了,水田在阳光下明晃晃地闪亮,冬天是一些卑微的生命充满生机的季节,萝卜、白菜、青菜、芹菜、芫荽,这些卑微的生命生长得很旺盛,仿佛它们是专门在寒冷的时候前来填满冬季的胃口,填补大地的空白。麦苗始终是一副斗士的模样,尖尖的叶片划破冰霜的凝结;豌豆、胡豆的幼苗,长得蜷曲而柔嫩,如同婴孩的拳头,当其伸展开就变成了春天。

今天的人们已经习惯于把冬天称做暖冬了,全球气候的变暖让很多的生物找不到自己的归期。冬日的阳光,显示出缝合伤口的魅力,暖融融地给大地敷上薄薄的一层亮色,让你有一种春暖的错觉。阳光射进林子里,那些明黄的烟岚里,一些卑微的鸟儿和地面上来来往往的小生灵,竹鸡、地雀、小鼠、野兔,使冬天有一种活泼与可爱的颤动。除了远山灰蒙蒙的枯黑能够印证季节还是冬天以外,我实在找不出多少明显地打着冬至印记的物候。一种名叫火棘的植物,红浪浪地堆满枝头,让冬至更加富有想象。厚厚的落叶铺盖在地上,松针绵软软地发生出油脂的暗香,空气里有一种凉,有一种想要穿透时光的凉。

从地理上讲,我所居住的地方处于中国气候的南北分界线附近,是北方的南方,但又是南方的北方,兴许是这样的原因,冬季反而很少出现极端的天气。落叶和不落叶的针叶、阔叶树木交混在一起,既不让冬天显得光秃秃的,又不让冬天有过于旺盛的生机,很多草木都还绿着,并不因为是季节上的冬至而显得衰败颓废。一种叫做山栀子的果实,在冬日里红得剔透而艳乍,我始终觉得冬日里有了红色的物事,就会减缓很多很多的寒冷。栀子是大巴山里一种个性分明的树木,只要时间合适,插枝就能够成活,夏至以后树上开出的花朵一片一片地都像是雪片一样洁白,纯白的花朵芳香馥郁,有强烈的颜色,有强烈的香气,有一种奋不顾身的自我张扬,你若是没有看见它的形,那么也要你凭着它的香找到它的所在,花香之中隐藏着令人想象不尽的前世今生的故事。实在无人光顾,误了花期的栀子凋谢之前就会变成暗黄色却依然不减香气,让晚来的赏花者遇上了,频生出人老珠黄的怜爱和遗憾,缘起缘灭,大有“取次花丛懒回首,半缘修道半缘君”的惆怅。青色的橄榄形状的果实,表面上高高隆起一轮一轮的褶皱,以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著悬挂于时光的枝头,经受着漫长而耐心的等待,由青变红,直到来年再次孕育出花朵才怀着相思无人收的遗恨轻轻地凋落。红了的栀子,透过薄薄的果皮能够看见蟹黄色的果肉里嵌含着、呵护着的细白色子粒,有一种“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忍耐和感动。

冬天的时候,春天在赶路。以这样的心态来看待冬至,你才会看到冬的美好。我始终觉着冬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是一个与春暖花开密切地联系着的季节,所以我在冬至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与春天关联着的物事。园子里积不住雪,枇杷已经吐出灰白的子粒状花苞,已经在冬天怀孕的玉兰花蕾,像是尚未发泡的中国毛笔的古典笔锋,等待着春雨的濡染,抒写出饱满的春情;又像是一朵朵微青的火苗,等候着霜雪的淬炼,只有坚挺,才有元气使古色变得苍茏。

往年这个时候我确实很少注意到园子里的玉兰花蕾。类似的景象倒是在深山里见过,不过不是玉兰花,而是高山杜鹃。高山杜鹃在每年的十月间就已经含苞了,要到来年的三月才会开放,要孕育将近半年的时间,到了冬至的时候也是呈一朵火苗状,火苗慢慢地长成一枚比拳头小不了多少的果实状才会开放。有一年的初春,我在汉王山的古寺庙前面拍到过即将开放的高山杜鹃,一树的花蕾像是一片佛头,荡漾着生气,让人挺感动的。冬至这个季节,高山杜鹃已经长得有鸽蛋或鹌鹑蛋大小了,从它身上我确实看到了什么叫做冰封大地的时候正孕育着生机一片,我曾经把它写成了《浮华之上的花朵》,从它的身上我感觉到了冬天的暖意。原来,严冬并不是只有严寒,总有一些物事感受到了大地的暖气,在大地微微吹拂的暖气里,新的生命早已怀孕。在植物和动物们的感知里,大地丝丝缕缕的暖意都能够把它们召唤,唯其如此,大地上的一切才是那样美好。朝着春天的方向爬行,无论怎样都是积极向上的。

到了晚上,很好的月光,是那种“空里流霜不觉飞”的清冷,冬至时月光的清辉更加清了,更加纯了,站在窗口看外面的灯火,无论慵懒还是匆忙的光束都在朝着春天赶路。清晨有人抱怨说,晚上已经有了讨厌的猫叫,猫在这样寒冷的时候还没有忘记那点****。我却想,有一句戏言叫做“猫叫春兮春叫猫”,猫是不是听到了冥冥之中神的召唤,在它的先知先觉里是否已经远远比人敏锐地感受到春的气息?是不是猫也像一个古典的诗人一样,在应和着春天的呼唤发出和声?

现在的人忙得没有了一点耐心,忙得没有一点时间去考究任何的文化现象不说,连季节也给忽略了。但是因为有了冬至,也有了一次提醒:忽略冬天的存在,也就忽略了春天的到来。所以我不把冬至写得那样寒冷落寞,那样让人失望,就像一位著名的诗人那样,我在吟诵: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2010年12月22~23日改定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