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并不是都是因为有了春天才开放。
花朵的开放,是它生命的需求。
雪花,就是这样的花朵。
大雪,应该是雪花成熟的季节。
大雪是一个很有情义的女子,知道在寒冷的冬日少有花朵装点世界,于是她便来了,把晦暗的冬日打扮得银装素裹,熠熠生辉。
世界因为她的来临而不再寂寞和焦枯。
大雪,总是让人怀念。像我所居住的大巴山一带,尽管现在大雪不一定如期而至,但在几十年前大雪还是按照季节的安排准时抵达,过了小雪就会落雪不止,在一些高山上甚至一年当中有三到四个月覆盖着冰雪。
大雪的时候,很多地里的农活都已经结束了,只有很少的修田造地之类的事情可做。我小时候做得最多的农事就是翻挖收过红苕的土地,把那些板结的土地深挖了让霜雪曝打,准备大寒时节栽种洋芋;还有就是修造堰塘,趁着农闲和雨水少,把堰塘里的淤泥清挖出来,扩大库容,以利来年蓄水。由于当年没有挖掘的机器,清挖的淤泥全靠人力背运,对于十岁左右的我来说,这除了是对我的意志力和忍耐力的磨砺外,对我的身体简直是一种折磨。头上飘飞着雪花,身边吹着寒风,脚下是结冰的冻土,背上背的是凝结的淤泥,被霜雪扑打得发红的脸上流着热气腾腾的汗水,弯腰爬背的少小的我像蜗牛那样负重前行,跟柳宗元笔下的蝂差不多,我感觉到脊柱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大雪天最幸福的是晚间团坐在火塘边,火塘里树疙瘩呼呼作响的火苗在大雪的时候跳得欢快而喜悦,鼎罐里的水发出咝咝咝咝的忍不住的呻吟,一家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摆谈些陈年旧事家长里短,倒也显得其乐融融。而小时候最没出息的我则以为,雪天是最适宜进入睡眠和梦乡的时节,暖和的被窝在雪的覆盖下,是在兑现一个许诺,把天空、原野和山林都拉近到自己的房子外面,装饰一个轻响的梦,成为对记忆最清晰的触摸。我不知道大雪覆盖下的麦苗是不是也和我的感触相同,这确实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懒惰。
大雪天我最有感触的优雅是坐在杠炭火盆边读书,但那已经是经过了我的少年的艰辛年月之后的事情了。火盆里烧着的上好的杠炭燃烧时颜色很红很亮,像是情人热烈的眼睛;燃烧之后则有一层白灰,像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的那种灰,带着年深日久的岁月的味道。杠炭火与现今取暖器的区别在于热气升腾,升腾的热气往往把时光拉得悠长而邈远,把我的想象和思维也一并拉得很深很远。我的想象力的发达可能与此不无关系。
经历过大雪天的悲苦的我反而对大雪天充满着向往,现今的我往往在远山落雪的日子深入到荒山野岭的深处去感受落雪天的那一份宁静,那酥松的雪被好像沉淀了我过去的苦情,我居然感触到大雪是最有诗意的节气。
我是一个不怎么懂得音乐的人,但我始终觉得有了雪花,冬天就在歌唱。那漫天飘落的雪花像是G大调弦乐里飘逸的音符,几许阳光成了跳动在大提琴上的欢悦和微笑,而我总是从冰冷的寒气中感觉得潮湿的忧伤,尽管如此,我还是欣慰地让旷邈的思绪连同雪花降落到茫茫天宇。
从此,我觉得,大雪,还是最适宜童话生长的季节。很多的童话都与雪天有着密切的关系,白桦林里报恩的小兽,穿着水晶鞋开心地舞蹈的白雪公主,这些欧洲的精灵距离我有些遥远,但是多年以前在我生活的大巴山区,我小时候听到的很多有情有义的童话故事里,那些小兽都是在雪天出动的。冰洁的雪让人和别的动物的心灵都会变得宁静而且善良。我现在在雪天穿越那些深山的原始林地,甚至幻想过走在冰天雪地里遇上红狐之类的精灵,看看它们的生活是不是真正比人世更浪漫多情。
大雪,是最容易让人纯净的。有一天我读到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散文《小溪,鲑鱼在那儿嬉戏》,拿破仑的一个驻扎在伦巴迪亚的年轻骑兵元帅带着它的部队在白雪皑皑的群山和青冈树林宿营,“除了令人疲惫的行军和战斗,他一无所知。他从未想过从马鞍上俯下身来,随便问一下农民,他那马蹄下的小草叫什么名称,或是他的士兵们为法国的荣誉而争夺的城市因何闻名。经年不断的战争使他变得沉默寡言,渐渐忘却他个人的生活。”但是一场雪的宁静让他改变了命运,他听到了音乐师巴乌姆维斯的琴声像是冬天在歌唱,继而心中却充满了无限强烈的醉意,偷偷地乘着雪橇随着音乐师去森林里参加对于他来说很陌生的玛利亚·切尔尼的晚会。
“玛利亚·切尔尼望着元帅的眼,快步朝他走去,然后把手伸给元帅。元帅吻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寒冷。没有人说话。
“玛利亚·切尔尼小心翼翼地触及元帅的脸颊,手指在深深的伤疤上缓缓掠过。
“‘很疼吗?’她问。
“‘是的。被马刀猛砍了一刀。’元帅有点儿发窘。
“于是她挽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到客人们跟前,向他们介绍元帅,就像介绍自己的未婚夫一样。她面带羞涩,却光彩照人。”
元帅一待就是两天,一场雪耽误了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却让元帅觊觎到了倾国倾城的玛利亚·切尔尼短暂的爱情。我向来不喜欢在自己的文章里大段地引用别人的文字,但我这里却还要抄录下这些银子一样的句子: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元帅在护林人家中待了两天。我们姑且不奢谈爱情,因为至今我们仍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或许它是整夜飘飘扬扬的浓密雪花;或许它是鲑鱼嬉戏的冬日溪流;或许它是黎明前,当蜡烛燃尽,当星辰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只为照亮玛利亚·切尔尼的双眸时老树脂发出的笑声和芳香。有谁知道呢?或许,它是搭在带穗肩章上的裸露的纤手,是抚摸巴乌姆维斯冰冷头发和缀有补丁的燕尾服的纤指;或许爱情是男人的心灵为他从未料及的柔情、抚爱和林间夜晚断断续续的低语而流下的泪珠;或许爱情是童年的再现。有谁知道呢?或许,爱情是别离前的绝望心情,当心儿往下沉,当玛利亚·切尔尼神经质地抚摸着房间里的墙纸、桌子和那扇门——她爱情的见证。或许,爱情是女人的尖叫声和昏厥,当窗外呐喊骤起,亮起一簇簇火炬,指挥官一声令下,拿破仑的宪兵便跳下坐骑,冲进屋子,根据皇帝的口谕逮捕元帅。常常有一些故事,它们像小鸟一样飞逝、消失,却永远地留存在那些见证人的记忆里。”
拿破仑的宪兵根据皇帝的口谕逮捕了元帅,巴乌姆维斯掏出雪一样洁白的手帕贴近眼睛的那一瞬,我真正地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只有雪天才会有这样浪漫的事情发生,也只有雪天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才能写出这样纯美的文字。纯净的爱情与文字,都是因为大雪这样的好日子,对于现代人来讲,这可能成了绝版。
而今变暖的气候,让大雪误了花期,像临嫁的女孩拖成了老姑娘。
大雪,你是否从此误了归期?
2010年9月18日改定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