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少年时代,上学需要走很远的一段路。从家里出门就下坡,坡上到处长满着树木,林间的地垸里种着庄稼,在环境遭到污染的今天想来,每天走过林地简直是在一幅美丽的风景画里穿行,是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只可惜那时革命年代的小小少年没有今天的小资情调。
特别是到了初夏,一切都显得清新而幽静,林里有一种蓬勃的气息在涌动。小麦已经开始转黄了,而间种于其间的油绿的苞谷苗越发对比鲜明,一如翠裙的村姑穿行于铺满金黄麦穗的地毯上。最闲不住的是那些鸟儿,诸如麻雀、画眉、黄鹂、斑鸠、喜鹊与野雉,很远就能听到它们出神的鸣噪。那些清脆悠扬的声音至今想来都让人感动,那是一种清亮得不见一丝油腥的鸣啭。那种学名叫做红腹锦雉的鸟,老百姓通常把它们叫做野鸡,雄性的不仅长着很好看的翎毛,而且那叫声几面坡都听得见它嗓子的清脆和其中饱含的****。“雉雊麦苗秀”,是我多年后才从《诗经》里读到的句子,看来自古以来没有雉雊,麦子就很难成熟,我所生活的大巴山里更是这样,麦子黄熟的时节,各类的鸟儿像是赶集一样聚拢来朝拜,而麦粒简直是在野雉激情的鸣叫里才饱满的。
下午放学后,我们总是轻手轻脚地穿过那一片林地,因为我们那时的每个少年,无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心里都有想捉住一只什么鸟好养在家里的强烈愿望,当年很多少年的玩具就是那些山林里捉来的小兽或鸟儿,有的孩子把捉住的小兽或鸟儿装在笼子里提到学校来,会让一大群孩子羡慕,至少它的得意不下于打了胜仗的古代将军。麦穗在初夏的风中轻轻地颤动着荡漾的微黄,如细语,似咏叹,很像是舞动着手臂招引着我。
这时节也正好是野雉刚刚孵出或正在孵出小雉的季节,走在麦地边上,隐隐地听到一种类似小鸡雏的叫声。那声音让我震颤和激动不已,我已沉醉于这样的声音中多少回了,现在终于碰上了小野雉,捉回家去养着的愿望即将变为现实。这震颤冲击着一个少年幻想的心,我仿佛看见了野雉那招摇的翎羽,我禁不住走入麦地,轻手轻脚地分开麦丛。啊,终于看见了,小野雉长满麻黄的绒毛,正用它那不甚壮硕的脚爪蹦跳着觅食,嘴里不时发出叫声,像是欢快的孩子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嗓子。有了细微的响动,那机灵的家伙立即往麦垄的深处钻去,我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它跟踪着紧追,生怕一眨眼它就不在了。我一直在后面跟着,眼看伸手就能捉住了,但刚伸出手它却敏捷地溜走了。一直跟随着野雉走过了几片麦地,突然野雉就不见了,我听说过野雉赶急了就会钻进草丛躲藏,但搜遍了地坡的草丛还是不见。正在我后悔不迭而又无处寻觅之际,我听到了岩地的大石头后面有人的声音,很柔很细,像是女声:“野雉跑到身上来了。”这至少没有让我觉得是遇上了当年书上说的那种搞破坏的阶级敌人。
听见人声,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心里一直想到的只是捉住小野雉,说不定别人捉了我去讨要还给会我的,我便顺了巨石慢慢地靠近过去,正当我想停住前倾的脚步时,已经站在了一对年轻人的面前。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陌生的世界,我从来还不知道人与人之间会燃烧着一种滚烫的烈火,特别是年轻情侣还需要在销魂的****中完成一件神秘的事情。我一时涨红了脸,害羞地张望了一眼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的衣衫凌乱的他们,那女的张大了嘴却不敢叫出声来。我确实不认识他们,为这并非故意莽撞的搅扰,我真的至今想来都很不安。我只有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没完没了地重复一句话:“我是捉野鸡的。”年轻的男女兴许是相信了我的话,或者是想把我尽快打发走,女的连忙给我递过抓在手中的野雉,然后闭上俊俏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闭合的含羞草,利索地捋好衣服,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高耸的胸脯因为紧张而波澜起伏。男的则像是求救般的要求着我:“小兄弟,千万别说出去在这里见到过我们,有人正在追逮我们。”我坚定地点了点头:“一定不会的,因为你们给我捉了野鸡。”两人便顺着岩根走了,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握着那只可爱的野雉,一直在那地方守候了很久很久,确信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了,我才回家去。
回到家里,我一直惦念着那一对男女不知逃到了何处,我直担心他们在岩坡地上被人捉住,要是那样的话,第二天大队准得把他们弄来开批判会示众,我见过批斗会的场面,不乏血腥和暴力。我更惦念着他们因何逃走,他们将会是怎样的结局。一些奇妙的疑问充塞着我的心。直到晚上收工之后,大人们在一起乘凉时才有人讲起邻队的一个知青和一个女子跑了。原来这姑娘长得如花似玉,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被父母许给一家人做媳妇,想给儿子换回一门媳妇,不想女子却与县城来的知青早就好上了,眼看婚期将近,才双双逃了。据说队长也气愤地声称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发誓派人找回来开他们的斗争会。姑娘的父母更是气得咬牙切齿,找回来要打得她三天下不了地。我一时理解不了人们的气愤,但我在心里发誓一定得在心里为他们保守住秘密。
野雉捉到了,我很想把它喂养成一只羽毛丰美艳丽的大鸟,然而不幸得很,它压根儿就不吃食,也不喝水。我给它捉来很多虫子它也不吃,眼见其一天天消瘦,甚至快站不起来了,祖母便叮嘱我还是把它放回到岩坡的地里去,让它回到妈妈的身边自由地生长,笼子里是养不了这野外的鸟儿的。于是,我趁上学的时候,把野雉带到那块巨石后边放了。下午放学时再去看它,早已没有了踪影,我想这至少说明它还在自然里活着,回到野地里它定会如鱼得水,快乐成长,长成美丽的鸟。
后来,每当我走过那片坡地,都会想起那只野雉以及那一对男女。每有野雉清脆的鸣叫,我就想象它该是我放回岩坡的那一只。而对那一对男女,我则放心不下,他们后来没有再在邻队出现过,然而那片刻之缘却保存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他们不畏艰险逃出去,甚至于以把自己交付给对方以证明着他们的坚贞,究竟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是恩恩爱爱美满平静地生活,还是芳草天涯,在新思潮的冲击之下吵吵闹闹分手扬镳?
然而,正像一位作家说的,人苦苦地追寻一生,其遭遇却依旧悲惨。生活之中不如意事常八九,男女欢情可谓变幻莫测难以猜透。多年之后,我才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他们早已形同陌路各自分手,男的丢给她一堆钱让她独自过,其原因是男的后来南下挣的钱太多,患上了时下富人的流行病——放下自己的自留地去开发别人的馒头山,耕种别家的下湿田,甚至山坡地、荒地、有主地、无主地,有机会耕的耕了,没有机会耕的也创造机会耕了。
而今,我偶尔还会经过那片岩坡,我还会想起他们,在我的心底,我总是不明白,难道很多事情都只是钱惹的祸?
难道真的像萧伯纳说的那样,人有两种悲剧:一为欲望难遂,二为欲望得遂?
2010年6月4~5日修改,1999年12月30日旧作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