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能够为信仰活着,无论其活得风光还是落魄,都应该是一种幸福。
面对法门寺,我在想为什么叫做法门寺?什么是法门呢?
关于法门寺,我懂得并不多。法门寺,因为自古就安置有释迦牟尼佛的指骨舍利而著称于世。公元前485年,释迦牟尼灭度,印度摩揭陀国孔雀王朝阿育王皈依佛教,为了使佛光远大,将佛祖骨分成八万四千件,分藏于世界各地,并建成八万四千座塔。中国有19座佛祖舍利塔,法门寺塔就是其中第五处。自北魏以降,法门寺历经风风雨雨。唐朝是法门寺的全盛时期,七次开塔迎请佛骨的盛大活动,对唐朝佛教、政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以皇家寺院的显赫地位占尽风光。唐初时,高祖李渊改名为“法门寺”。武德二年(公元619年),秦王李世民度僧八十名入住法门寺,宝昌寺僧人惠业为法门寺第一任住持。唐朝贞观年间,把阿育王塔改建为四级木塔。唐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改称“护国真身宝塔”。自贞观年间起,唐朝政府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对法门寺进行扩建、重修工作,寺内殿堂楼阁越来越多,宝塔越来越宏丽,区域也越来越广大,最后形成了有二十四个院落的宏大寺院。寺内僧尼由周魏时的五百多人发展到五千多人,是“三辅”之地规模最大的寺院。唐代的二百多年间,先后有高宗、武后、中宗、肃宗、德宗、宪宗、懿宗和僖宗八位皇帝六迎二送供养佛指舍利。每次迎送声势浩大,朝野轰动,皇帝顶礼膜拜,等级之高,绝无仅有。咸通十五年(公元874年)正月四日,唐僖宗李儇最后一次送还佛骨时,按照佛教仪轨,将佛指舍利及数千件稀世珍宝一同封入塔下地宫,用唐密曼荼罗结坛供养。
直到公元1987年,在清理法门寺塔基准备重建时意外发现了地宫,四枚释迦牟尼佛指舍利和2499件唐代的皇室瑰宝的出土,法门寺一夜之间成为全世界瞩目的焦点。如今,新修的法门寺矗立于关中大地,仍是一处弘扬佛法和旅游的著名景点。
我多次说过,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合传布佛法的。我虽然不亵渎佛法,对信仰也不能不说算得上虔诚,但总爱东想西想是文人永远改变不了的毛病,别人在这里虔诚礼佛的时候,我居然想到的是唐朝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那便是韩愈以及他那篇《谏迎佛骨表》。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唐宪宗命宦官从凤翔法门寺塔中将释迦牟尼佛的指骨舍利迎入宫中供奉,要求官民敬香顶礼拜佛,但韩愈在众人追捧皇上意旨的时候却直接给唐宪宗上了一篇不合时宜、大逆不道的《谏迎佛骨表》。难道真正的是众人皆醉唯他独醒?韩愈并非不知道忤逆皇帝意旨的后果,早在四十二年前仅仅十岁的韩愈就领教过皇权的厉害,因为受到宰相元载案子的牵连韩愈长兄韩会被贬为韶州刺史,当年韩愈就和兄嫂走在去韶州的路上,韩会还没有走到韶州就死在了路上。
中学生读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都知道韩愈为了他那篇《谏迎佛骨表》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本为圣朝除弊事,敢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愈是抱定了必死的念想走向他的贬谪之地潮州的。
文人就是文人,就像佛家说的,佛是真语者,实语者,不诳语者。明明知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但眼睛里就是容不得沙子,皇帝怎么啦,天子怎么啦,据实而说,据理而言,说小点我是为了你好,为了你李家天下万万年;说大点,我是为天下苍生代言,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就像《韩非子·喻老》说的,韩愈一文如同巨鸟“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
在列举了“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的史实之后,韩愈一言,振聋发聩:“事佛求福,乃更得祸。”越往下说,韩愈越不像话了,芒刺直指唐宪宗:“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升入大内,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做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信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微贱,于佛岂合惜身命。所以灼顶燔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要不是宰相裴度从中说情,韩愈可能早就被“午门外斩首”了,法外开恩的结果是远贬当年的瘴疠之地岭南。刑部侍郎转眼之间成了潮州刺史,官位的高低是其次的事情,但身心的创痛却是难以忍受,离京不几天,韩愈家人也被赶出长安,重病当中的十二岁女儿韩挐客死路途。
果真如韩愈所言,佛并没有能够保佑唐宪宗,元和十五年敬迎佛骨的唐宪宗在政变中被宦官陈弘志、王守澄杀害,刚即位的唐穆宗下令召韩愈为国子监祭酒。要不然,两个月前刚刚改授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的韩愈又要等到牛年马月才能回返长安,说不定像历代那些贬谪之人一样大多死于外放之地。
时代,需要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往往又与时代格格不入;历史,需要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往往又与历史水火不容。但正是这样的精神与信念构成了中国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文化人格的脊梁。畏权畏官,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痼疾;作威作福,是人类有史以来当权者的惯用伎俩。不说贵为天子金口玉言的皇帝,就是一些小头目都会权欲熏心弄权虐民。“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顶撞权力,以身担咎,是一种勇气,是一种牺牲,是一种担当,是一种无畏。
我不想把韩愈说得多么高尚,韩愈坚持的其实还是一种信仰。“文革”期间,红卫兵欲挖法门寺地宫开塔,良卿法师点火自焚,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塔下珍宝,其实也是一种坚持和守护,持守住自己的理想与信念。
佛,教导我们以正见;佛法是一种执著,韩愈坚持的也是一种执著。在这一点上韩愈与佛法并不冲突,谏迎佛骨,不外是韩愈说事的一个由头。
佛由心生,佛是为天下苍生,佛本来就是用来渡化世人的。佛家有言,不二法门,不知这法门是彼法门还是此法门。
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法门不二,就是一种执著,为了理想,为了信念。我如是说,不知是否歪曲佛理,尚候点化,阿弥陀佛!
2010年11月26日农历九月十九日夜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