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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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东篱不采菊

古往今来,凡是读过点古典文字的人都读过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东篱,仿佛没有那些雅事便不像一个文人,特别是有点隐逸高远情怀的人。

菊,开在清秋的天空下,各有各的姿,各有各的态,傲气凌云,骨气内蕴,娇羞温情,清凉香润,朵朵卓尔不群,朵朵风姿绰约,朵朵清清正正。纵然容颜干枯,依然不减年轻时的清高,生则好生,去则粲然。

菊,就是那样一个清芬傲然的女子。就像林黛玉咏叹的那种女子:“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孤标傲世的人应该找谁一起归隐?为什么同样是开花,你却比春花更迟?面对了菊花,“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只须“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还有谁能比黛玉的身世、个性与气质和菊花更适合的呢?还有谁比黛玉更能读懂菊花的心声呢?

我小时候生长在山野里,到了金秋时节,黄花满山,朵朵金黄泛起一层淡淡的香味,直到冬天来临,菊好像都还有些花开不厌,不愿离去。有人采来晒干制做药枕或者饮用,据说可以清心明目。前年的秋冬时节,我在大巴山深处野游,面对一坡一坡金黄的山菊,有人劝我采了做一个药枕,兴许枕了会文思泉涌。我也曾动了给妻子和女儿采一个药枕的念头,但是面对了那千娇百媚的花朵,我最终还是打消了,因为菊本就是一个幽香孤高的女子,我又何必使她玉殒香销呢?

犹记得小时候在乡间做过的蠢事,面对山野里的百合和池塘里的荷花,由于爱之深切,偶尔就会采摘一朵两朵回家,已经开放的花朵容易花瓣凋落,而那些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不时地朝它张望,终是等不及似的,还不等其开放就拿在手里一瓣一瓣地捋开,很快花瓣就掉落了下来,一些流苏似的花蕊让人心爱,但终究不能久留,这样一朵花就残破不堪了。花朵的生命就这样毁灭于几分钟,毁了虽然心疼,但是已经无可奈何,反而想与其采摘还不如就让百合长在山野里,让荷花长在池塘里。现在想来,小时的摘花是多么的蠢笨啊。难怪有人说,单把一朵花孤零零地举在鼻子前面,一定感觉不到它有什么动人之处;如果在灰褐色的岩石缝中看见它,背后衬着那样粗蛮的景象,就能强烈地感觉到它的鲜艳夺目。

其实,菊又何须采呢?折花在手,便也摧毁了花朵。尽管花朵很美,但要是采来细细分析,花朵也不过是由水分、色素和纤维之类组成,可是这样的结果却再也没有花朵的美艳了,离开了枝头,花朵也就只好魂断香销了。

花如此,那么人更如此。花朵如同一个美人,要是你觉得其美,竟仔细地解剖了分析,美人也不外乎一堆骨头和肌肉,再有便是水分、血液和神经。分解到这一步,美早已丧失,美人也早已不是美人了,这又有何用?

我想起《庄子》里的一个故事: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二大夫应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说得直白一点,庄子在濮河钓鱼,楚国国王派两位大夫前去请他做官,他们对庄子说:“楚王想将国内的事务劳累您!”庄子拿着鱼竿没有回头看他们,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了已有三千年了,国王用锦缎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的堂上。这只神龟,它是宁愿死去留下骨头让人们珍藏呢,还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呢?”两个大夫说:“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庄子说:“请回吧!我要在烂泥里摇尾巴。”

花朵何尝不是如此呢?就像神龟一样,花朵是宁愿让别人采摘,还是挂在枝头凋谢?我想这是不言自明的。

就像西人说的,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而今衰老的容颜。花朵其实跟爱情一样,留着它在秋风中开放,更能欣赏到美的极致,折花在手自然也就没有了美好的韵致。菊花茶飘在杯子里,虽然艳乍,但那已经是美人的尸体。

读书时读到这样的句子:“若我只是江南的一枝莲,愿不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一朵。”我还是想“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摘”?若我是江南的一枝莲,但愿你的皓腕留情,不要采摘我。如果世上真的有那么一枝莲,最好在池塘的一隅等我,像洛夫的诗句“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柔的一朵”,最好的意境是“人花相视久,无语醉春风”。

李白《长相思》里有这样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潘向黎解释说,正因为“隔云端”,“美人”才永远“如花”,如果得与美人天天相守,耳鬓厮磨,红袖添香甚至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天长日久,还能觉得“如花”吗?

古诗里写菊,不是有“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落叶舞秋风”的句子吗,岂止又仅仅是在写菊呢?经霜的菊,更像饱经岁月风霜的坚韧隐忍的女子。留着东篱菊,待到霜雪后,更见其风姿和品性。

还有,要是都采了东篱菊,那“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人又在哪里去寻觅菊花和人的影子呢?

所以,不采东篱菊,还是任其花开花谢,自开自败;让美人自美,让花朵自开吧。

2010年2月5日草于川南宜宾,3月18日改定于川北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