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餐,她坐在刚刚采访完的张立的身边说要和他聊聊,他说笔会散了再聊,她只好答应。
见面时间定在下午两点,但将近3点钟他才出现。她到时看见房间锁着门,就打他的手机,在一个小时内,打了4遍,得到的答复全部是:马上到,再等一会儿。就在她一腔怨气准备拔腿离开的时候,他出现了,额头和手腕上都缠着纱布。她顿时怨气全消,忙问怎么回事。他说出去买水果,可自行车与从巷子里冲出来的一辆摩托车相撞了,一下子从车上摔下来,把头和手磕破了。问摔得怎么样。他说疼。他看羽绒衣的前襟破了,细碎的鸭毛随着他身体的摆动不断泄漏出来,在房间飘舞,她说脱下来缝缝吧。他说甭缝,自己撕了块胶条粘上了。她忍不住笑了。他说这是在家里穿的,没关系。
他从电脑桌下拉出一把椅子让她坐,自己则坐在床边。他的房间里有一一张床,一个旅行折叠衣柜,一个很大的旧书架,两张桌子上分别放着两台电脑。他似乎看出她在环顾房间,就问怎么样。她问一个月房租多少钱?他伸出两个手指比划着1000元。她问他为什么要从单位出来,他说这不是个人的问题,1992年初,一大批国家干部下海,下海成为最时髦的一件事,这种从单位走向社会的行动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人们生存状态的优化组合,对于充分发挥个人特长以及法治社会必须拓展的“公民意识和品格”有着积极的意义,由“单位人”向“社会人”过渡是一种大趋势……
每次采访前,她都要列一个采访提纲,但那天列的提纲却一点没用上。他停顿下来时脸上呈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说实在的,那神情非常吸引人。一个40岁的男人吸引人注意的不再是衣着相貌,而是流露出来的神态。那种热情、优雅、深沉、冷峻展示着一个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
慧珠问他怎么挣钱,他笑着说你这个女记者可真露骨!挣钱就是把自己的智力资本投放市场。问能挣多少钱,他说小康没问题,但非常想成为格林斯潘那样挣钱的人。他的语言表达方式与众不同,急促、跳跃、机敏。他停顿下来的时候,眼光就停留在她的采访本上。她没用采访机,觉得对他这样的人没有必要。偶尔,她也会看他,可当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处时便慌忙躲开……
她很希望能够多了解一些情况,材料越多,写起来越容易,而且读者也喜欢有个性的经历,不知不觉聊到很晚。他留她吃饭,她说家里还有事,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升起一股烦恼和无奈。他坚持送她到车站。她说过两天还要来就让他回去,可当走到路边回头看见他还在院门口站着,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滋味,不由得想到刚才交谈的轻松和快活,也想到走进家门后的沉重与劳累……
情 结
她给自己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人物稿件一定让采访对象看一遍,虽然这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劳动成本也大大提高,但可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稿件完成后,她打电话告诉张立。他让发电子邮件。她说跑一趟吧。其实,发电子邮件完全可以,但她从心里想再跑一趟。见面后她问伤口怎么样?他说磕磕碰碰算不了什么。她掏出稿子给他。他看后笑着说写得太好了。她说基本上是按照你提供的材料组织的,故事一多,文章就好看。
第二次见面显然要比第一次显得轻松,双方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说了很多。他说自己辞职时遭到包括老婆在内的所有人的反对,他让老婆给自己3年时间,争取在京城打下一片新天地,然后接她进京,结果老婆就从反对改成支持。因为他知道老婆对从大学毕业后分回家乡小镇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问她除了编“人与生活”还编什么,她告诉他还有一版叫“心语低诉”,主要是反映人们情感方面的种种困惑,一张报纸在一周之内应该拿出一块版面让大家倾诉一下内心的想法。她接着问他如何看待现在一路攀升的情感困惑。
他说现代化本身促成了个人化进程的加剧,市场经济的推进使得人们感到生存压力比过去大,烦恼明显增加,而且,人们关注生活质量本身首先就会审视自己,受教育程度高的人群对此反映会更明显。不知是他的话触动了她,还是自己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倾吐心中憋闷已久的苦恼,反正那会儿有些一拍即合的味道。她几乎迫不及待地一口气把自己家庭生活中的不快说了出来——
结婚6年,孩子今年3岁。婚后的前3年一直是做家务,累了一天,进门后还要洗菜做饭。那时,她非常羡慕独身生活。因为婚姻给自己带来的只是没完没了的家务活,而且那种具体和琐碎淹没了家庭存在的乐趣。说句不好听的,婚后几个月她就想到过离婚,她觉得婚姻只是让男女的性关系合法化,而一旦生理要求降低,婚姻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有人说:婚姻就是个相互适应的过程。但她真的不想再适应下去。她在单位有那么多的事情,工作压得人简直喘不气来,上班累得精疲力竭,下班还要伺候另外一个懒虫。凭什么呀?后来,她为了让他干活,规定每人做一周晚饭,无论有什么事也不得推辞,即便自己晚饭不回来吃,但也要为对方预备好,这种轮班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她生完孩子出了满月就自己洗涮做饭。她为什么把孩子送进整托幼儿园,就是没办法呀!
婚后,她发现丈夫的生活能力极差,而且从小被父母娇惯得一点不知道体贴别人。她们谈恋爱的时候,她上他家去,他吃完一碗,他母亲就拿走盛一碗。事后她问他为什么不自己盛饭,他说从小就这样。还告诉他上大学时每个周末都把换洗的衣物背回家,整整背了4年。现在,她觉得人的综合素质和道德情操不是通过大事体现,而是体现在琐碎零乱的日子当中。她在家里成了保姆,心里很不平衡,何况,她也有工作,钱挣得并不少。她对丈夫不满的另一方面就是如果不干家务活,把事业干好了也行。他一天到晚总说自己怀才不遇,但吃完饭一推饭碗就抱着电视看,30岁出头就挺起了大肚子。有一句话说“女人生来就是被人疼的”。她需要关怀和理解,可不但得不到,反而还要照顾他,真是感到不公平。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站在婚姻直向破裂的门槛上,要不是孩子早就离了……
在她述说过程中,他一直没说话,而是关注地看着她,并递过一打纸巾。她说了句对不起就告辞了。他没有挽留而是默默地送她出门。出门后她问自己:为什么把自己的家事向一个仅仅见过两次面的人讲呢?或许,自己希望能够从他那里获得理解同情支持。但他真的能够理解自己吗?他只不过是一个采访对象,自己作为记者和知识女性的矜持哪里去了?
第二天他打电话请她吃饭,她鬼神使差般地接受了他。的邀请。他发现她在走进来的时候迅速用眼扫了一遍,然后冲自己的这张桌子走来,并在落座的同时说了一声:“您好。”“好!”他很快作了回答,这是期待中的事情。她要了一杯红豆冰和一盘春卷。他说:“饭量不大。”她说:“保持身材。”他和她面对面坐着,中间只隔着一朵插在花瓶里的红色牡丹花。花开得很好,每一片花叶都努力向外伸展,散发着诱人的芳香。餐桌很小,只要稍稍往前探探就可以碰到对方的头。他忽然故意将自己的头向前一点碰到了她的头,然后又轻声说对不起。她小声说没关系。那时候,她觉得这真是一种难得的快乐。难怪那些小老板们如此钟情于这种游戏,果然这里面有着非同一般的乐趣。她握住玻璃杯的手很小,纤秀白嫩。他俩又谈起了生活之事,心里既兴奋又不安。她不知道能不能长期相处,可一想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
饭后,张立说:“走一走吧。”她默默地同意了。他们开车来到公园,四目相视,她发现他的目光中的一种渴望,一瞬间,张立拥抱着她,她顺从着,紧紧地抱住他。
不需要任何解释,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过后慧珠后悔了,她问自己,到底干了什么,知识女性的自尊到哪里去了?自己为什么这样?在她的深处内心是不想这样。然而生活的捉弄使她走上这条路,我们能只是简单指责她这是出轨,这是不道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