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千乐还是不瞧他,只是伸手将药炉的火弄小了一些,改成文火慢慢地煎。
“对不起。”过了很久,见丁千乐还是丝毫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赫连珈月终于低低地开了口。
“不敢,家主您有哪里对不起我了?”丁千乐也终于接了话,口气却是不大好,嘴里说着不敢,语气里却没有半分不敢的意思在里面。
“我不该自作主张。”赫连家主不敢拿乔,赶紧主动表明错误。
“您哪里自做主张了。”拨了拨炉火,丁千乐沉着脸哼了一声。
赫连家主语塞,眼见着丁千乐的脸色又开始不好,赶紧补救,“我不该擅自替你作决定……”
“哦?是吗?”丁千乐斜睨了他一眼。
赫连家主头皮一麻,口中再次讷讷地道歉,“对不起……”
丁千乐眉毛一竖,突然之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猛地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执着烧火棍指着赫连珈月的鼻子,连珠炮一样地骂道,“三年前你就自作主张,害得我苦兮兮地去了另一个时空,三年后你又来这套,还说什么?我不该回来的?!你倒还真是会说啊!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擅自替我作决定,你只要把你自己的人生调理清楚就功德无量了,不要整天不是被暗杀就是被下毒!”
赫连珈月目瞪口呆,他仰头傻乎乎地看着一下子化身为河东狮母老虎的丁千乐,嘴巴都合不拢了,眼前这个拿着烧火棍咆哮的少女和记忆里那个又乖巧又文静的赫连千乐……也太不一样了……
三年时间……真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啊……直接从闷葫芦变成个大炮仗了……
“看什么看!我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你凭什么不问一声就把我送走?”见他张着嘴巴仰着脑袋傻乎乎地看着自己,丁千乐挥了挥手里的烧火棍,横眉怒目地发泄着自己的怨气。
赫连珈月赶紧闭上嘴垂下头作深刻的反省,反省了一阵,又觉有哪里不太对,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抬头脑袋,“你……恢复记忆了?”
其实记忆只恢复了一半,而且还是不清不楚,断断续续,糊里糊涂的,好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时灵时不灵,可是丁千乐当然不会傻到全部告诉他,万一再被他算计可怎么办,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凶巴巴地横了他一眼。
自觉心虚的赫连珈月便再次讷讷地垂下了头。
丁千乐终于吐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于是放下烧火棍,拿了抹布来隔着药罐,将药罐端下了炉子,滤去药渣,将药汤倒入一旁洗净的碗中。
“喝药。”将药碗往他面前一送,丁千乐冷声道。
闻到那浓郁的药味儿,赫连珈月一下子苦了脸,仰头看了丁千乐一眼,漂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脆弱,“等放凉一些好不好?”
丁千乐缩回了手,赫连珈月刚松了口气,便见她毫无诚意地低头将药吹了吹,然后再一次递到他鼻子前面,“喝药!”
美男计撞上了南墙,赫连珈月动了动身子,欲再垂死挣扎一番,丁千乐却是眉一竖,脸一拉,摆出了一副晚娘面孔。
赫连珈月只得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可怜巴巴地接过药碗,闭着眼睛喝了药。
凡事有一就有二,赫连珈月妥协了一回,没想到从此便落入了魔爪,第二天一觉醒来,等待着他的依然是一碗熬得浓黑的药汤。
这一夜其实他睡得是相当惬意的,抱着失而复得的丁千乐,噩梦自觉退散,一觉到天明,当真是神清气又爽,醒来的时候丁千乐不在身边,大概已经起身了,他又在床上眯了一阵,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睁开眼睛便看到丁千乐提着食盒在晨光中走了进来,阳光在她身后洒下一地金光,让她的皮肤看起来白皙到近乎于透明,中间缺失的三年时光仿佛从来未曾有过,那些惨烈、怨恨也从来不曾存在过。
真好……
“家主,该起了。”丁千乐走进屋子,放下手中的食盒,从从容容地走到床边将半挽着的帷帐全部挽起。
“嗯。”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幸福感铺天盖地而来,赫连珈月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细细回味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丁千乐洗净手,拧了帕子来覆在他的脸上,替他擦了擦脸,动作温柔而娴熟。
乖乖地任她擦好脸,等她收回帕子,赫连珈月坐起身撒娇一样将整个脑袋都扎进了她的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她颈间的馨香,他的心情舒适到了极点。
“漱漱口吧。”她略略推开他,将盛着漱口水的玉盏递到他唇边。
赫连珈月十分惬意地顺着她的手漱了口。
“喝碗粥垫一垫肚子。”温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她从食盒里端了一碗素菜粥来,用银匙舀了一匙,嘟起唇仔细吹凉,送到他唇边。
这是阔别三年,在梦里才有的待遇啊!
赫连珈月已经美得摸不着边了,张口让她喂,胃口甚是不错,就着她的手一直吃了大半碗才停,然后像没有骨头一样倚在床上,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丁千乐将粥碗放回食盒之后,又端了一碗什么东西出来。
随着那只碗的逼近,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
“家主,该吃药了。”丁千乐扭过身,笑眯眯地将手里的小碗送到他唇边,甚是温柔可人的模样。
所有的粉色泡泡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赫连珈月瞪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的药汁,石化了。
“药已经放凉了,不会烫哦。”见赫连珈月呆着不动,丁千乐加重了温柔的声音,只是那变了调子的温柔听起来腻得慌,甚是吓人。
赫连珈月一抬头,果然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张晚娘一样的面孔,转折来得太过突然,美梦一下子变成了噩梦,他只得垮着脸接过汤碗,认命地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丁千乐收回药碗,仿佛变脸一样又迅速恢复了之前温柔可亲的模样,看得赫连珈月叹为观止,他不禁掩面长叹,他到底把他的小千乐送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怎么可能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如此可怕啊……
收拾了食盒,丁千乐便又回去翻她的巫医百科了,为了给赫连珈月调理身子,她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短短几日便将巫医之术练习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连来给赫连珈月复诊的唐医师都夸奖她孺子可教。
只是后来唐医师来了几次,身边跟着的都是一个只得十一二岁的童子,丁千乐没有再看到过周赏,问起唐医师,也只说那个弟子比较惫懒,并没有说起什么更详细的东西,久而久之,丁千乐也就不再问了。
在丁千乐孜孜不倦地给赫连珈月调理身体的时候,管家连进也没有闲着,他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赫连府上上下下清理了一遍,可疑人物是发现了不少,可却没有一样证据可以明确指出这次投毒事件的幕后主使是谁。
虽然如此,连进仍是利用这次的投毒事件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人员清理,将可疑人物全部都打发了出去。
一时之间,赫连府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整个赫连府都被一种紧张的气氛所笼罩。
在这人人自危的当口,丁千乐的日子倒是过得甚是滋润,虽然有时候记忆还是无比的混乱,可至少她不用再像过街老鼠一样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也不用再整天瞎琢磨赫连珈月对她好是不是另有所图。
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来自何处,并且可以安心地陪着自己想陪的人,这样的感觉很好。
用过晚膳,她趁着赫连珈月没有回房,翻出了自己的小金库,刨去上回在开云医馆替阿九治伤的那些钱,还剩下二十九两金子和一些碎钱。
下了好大一番决心,她从剩下的小金库里,十分肉痛地拨了二十两金子出来。这些钱是打算给阿九的,她想让他离开赫连府过自己的生活。如今的赫连府虽然表面看起来尊荣有加,但实际上却是暗潮汹涌,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就像上回的突发事件,她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顾不上阿九,与其让阿九跟着她在赫连府里担惊受怕,还要不时面对未知的危险,不如给他一些钱,让他置办一处产业,或者开个食肆之类,反而自在又安全。
赫连珈月那样千方百计处心积虑要送她走,说明事情肯定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许多,她不想走,不想留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她想留下陪着他,可是阿九没有那个义务陪她一起面对这些。
刚把钱归类完毕,把准备给阿九的钱塞进一个小绣囊里贴身放好,赫连珈月就进门了。
丁千乐赶紧坐下,佯装镇定地倒了杯茶喝,这心情分外的复杂,就好像背着自家男人偷偷拿私房钱给别的男人似的……啊呸,这是什么奇怪的念头!
赫连珈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进屋后直接在她面前坐下,丁千乐随手倒了杯茶给他,看他似乎面有倦色,不由得拧了眉,有些担心地问他,“怎么了?”
“没事,我跟陛下告了病假,几个族长有些意见。”赫连珈月笑了笑,接过茶杯慢慢地啜饮。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理他们,一群不知道心疼人的家伙。”丁千乐挥了挥拳,忿忿地道。
赫连珈月展颜,笑着点头,“还是千乐说得有道理。”
第二天,丁千乐便寻了个空档去找阿九,打算跟他说说自己的打算。
结果跑到阿九住的房间去找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根本不在屋子里,里里外外问了好几个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
在他屋里等了一阵,见他始终没有回来,丁千乐只得作罢,想说等回头看到他的时候再讲。
这一等,便是好几日,因为赫连珈月的病情似乎又有了反复,于是丁千乐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前前后后伺候得周到万分,就怕这位大爷不舒服,于是渐渐就忘记了要找阿九这回事儿。
阿九离府
这日午后,刚给赫连珈月灌过药,难得空了下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她懒洋洋地靠在树阴下看书看得想打盹,便闭着眼睛假寐。
虽然是闭着眼睛,她的脑袋却没有歇着,而是一直在琢磨着一件事儿,她记得赫连云跟她说过,前任守护巫女赫连千乐最擅长的是金系巫术,既然她拥有赫连千乐的记忆,又与她是同一个人,可是为什么……她却对此毫无印象?
如果单纯的是没有印象,那也不奇怪,反正她的记忆本来就是一半一半的没有完全恢复,可是奇怪的是,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一样的体质,她却完完全全是个什么都学不会的巫术废柴?
赫连云说过,赫连千乐的武器是银月弯刀,可是她试过那么多回,却始终无法召唤出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这么一想,她愈发睡不着了,坐起身将手里的书丢到一旁,看着自己的掌心发呆,犹豫着要不要再戳出一点血出来试试赫连云教她的血召术,正在她下定决心打算咬破手指试试看的时候,一阵鸡飞狗跳的吵闹声将她吓了一跳。
其中有个声音很熟悉。
……似乎是阿九?
她站起身,循声走了出去,刚出院门没几步,便看到几个孔武有力的守卫正拖着一个泥不溜秋的人往外走,偏那人虽然手脚受制,却依然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滑溜得跟条泥鳅一样,试图摆脱钳制。
“阿九?”有些迟疑地,她叫了一声。
听到丁千乐的声音,那人扭动得更厉害了,“放开我,放开我!乐乐……乐乐快救我……”
果然是阿九。
丁千乐赶紧叫住了他们,“他犯了什么事?”
“千乐姑娘,这人一直鬼鬼祟祟地在主院外徘徊,十分可疑,经验身又是半妖,连管家说但凡有可疑人物统统都要拿下,等他查验清楚,再决定是否发卖。”其中一名守卫认得丁千乐是新任的守护巫女,倒是不敢造次,十分恭敬地禀道。
阿九可怜兮兮地看着丁千乐,“我没有鬼鬼祟祟……我只是想来找你……最近一直看不到你,所以才会去主院附近试试运气……”
丁千乐这次回府之后一直没有见到阿九,也就没机会跟他说她已经搬到了西院,也难怪他会去主院找她了。
“他叫阿九,不是府里的仆人,是我带来的。”想了想,丁千乐对那些守卫解释。
守卫们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要松开阿九的意思。
“是家主同意的。”丁千乐见状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守卫们面面相觑着,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放开了阿九。
虽然是放开了阿九,但那些守卫却还是没有走远,仍在附近巡逻,只有一个人匆匆地走了,估计是去报信了。
丁千乐看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是职责所在,便也不再为难他们,只是低头将泥不溜秋的阿九从地上扶了起来,拉到一旁花圃边坐下,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阿九,找我有事么?”
“也……也没什么事,只是最近一直没见着你,府里又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放心不下,就想……就想看看你……”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头,低低地道。
“上回我去你屋里找过你,你不在。”丁千乐一边替他擦脸一边道,“当时我还问了好几个人呢,没人跟你说么?”
“我回了一趟北坊区的老屋,去拿点东西。”阿九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我跟他们处得不太好,所以……平时都不大说话。”
阿九的样子十分狼狈,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挣扎的,弄得一身一脸都是泥,丁千乐仔细替他将脸擦干净了,心里有几分不舒服,看样子他在赫连府过得并不好,大概也被欺负得不轻,于是更加肯定了之前的决定,心说择日不如撞日,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早准备好的绣囊递给他。
“这是……什么?”阿九好奇地接过,在手里掂了掂。
“这里面是二十两黄金,给你的。”丁千乐道,“上回找你,原本也是为了这件事。”
“给我?”阿九惊了一下,瞪圆了眼睛,“这么多钱,全给我么?”
“嗯。”丁千乐点头。
“可是……可是我不需要这么多钱……”阿九仿佛怕烫了手一样,又赶紧将绣囊塞回了丁千乐手里。
“这不是给你乱花的,我想着你待在这赫连府里也受拘束,不如拿着这些金子在外面盘个小小的店面来得自在。”丁千乐将绣囊放在他手里,认真地看着他道。
阿九愣住,定定地瞅了丁千乐半天才抖着声音道,“乐乐……你……你这是不要我了?”
丁千乐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噎了一下,再看看他一副就要被抛弃的可怜嘴脸,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犯傻啊你,有老板不当偏要当乞丐当下人,要是搁以前有人愿意给我这么多钱让我开个小店自己当老板,我不知道有多开心,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不好!”
这二十两黄金是当初她用黑衣卫指挥使夜桑的宝剑和黄金面具在黑衣卫副指挥使白洛家的当铺里换来的,当初只得了三十两黄金,刨去之前给阿九治伤的钱,她自己也剩得不多了,这次掏出二十两来给阿九,无疑是在割她的肉啊!
若不是因为他是阿九,她才舍不得动自己的小金库呢。
毕竟那两尊煞神无论哪个都相当不好惹,当初她是抱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且无知者无畏的精神去副指挥使家的当铺当了他顶头上司的东西,如今想想还是万分后怕,她那是送羊入虎口,从虎口里掏金子啊,万一不小心那是要尸骨无存的。
这可是玩命弄出来的钱呐……
被丁千乐狠命敲了一下脑袋,阿九却是也不喊痛也不辩驳,只是默默地垂下了头,长长的头发散落下去,掩住了他的表情。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古怪,这样的阿九让丁千乐颇有些不习惯,她拍了拍他的肩,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我不想要金子,我也不想当老板……我就想跟着你。”他闷着头,突然开口,声音很低,脸庞陷在头发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丁千乐囧了一下,倒是不知道阿九什么时候对自己生出了这样的雏鸟心理,既然他雏鸟了,她只能跟护仔的母鸡一样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也知道如今府里不太安稳,你拿了钱在外面置间铺子,说不定哪天我还要来投奔你呢,这样我也好有个退路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