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却仍是闷着头,没有吱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呐,你在外面置了铺子,我们也不是永远见不了面,你要想见我了,托人带个口信给我,或者自己到府里来找我,还是可以见面的啊……”丁千乐难得耐心地跟他讲事实摆道理,苦口婆心。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阿九,她似乎格外的有耐心,只是因为当初的一饭之恩和收留之恩么?……也可能是因为他说起自己是半妖时凄然的模样……又或许是那一回,在她被黑衣卫拖走的时候,他为了救她大声说出自己是半妖……
谁知道丁千乐的话还没有说完,阿九却是突然胡乱地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不再多话,将绣囊塞入怀中,转身就走,十分的干脆利落,没有半点儿的拖泥带水。
从头至尾,他甚至都没有再抬头看丁千乐一眼。
丁千乐被他前后不一的突兀态度给弄得怔了一下,未说完的话就这样噎在了喉咙里卡得不上不下的,只是……前一刻还对着她万分不舍,一副不想离开她的样子,下一刻却是突然扭头就走再无半分依恋……这样极端的态度怎么看都觉得很怪异。
丁千乐还没有来得及追上他,刚刚那些一直没有走远的守卫们却是自动上前将阿九拦了下来。
阿九停下了脚步,没有吱声,也没有回头看她。
“让开。”此时的丁千乐心里被阿九扰得有些乱,因此皱了皱眉,口气倒有些蛮横。
那些守卫们却是动也没动。
“发生什么事了?”接到消息的管家连进匆匆赶了过来,看到这僵持着局面,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能假作不知地开口打岔道。
“连管家,阿九又不是府里的仆人,如今他要出府,他们这样拦着他算是怎么回事?”丁千乐因为心里憋得慌,口气有些不太好。
连进看了一眼垂着头的阿九,对着那些守卫挥了挥手。
守卫们便让了开来。
阿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丁千乐怔怔地看着阿九离开的背影,阿九很瘦,身上穿着的衣服尺码又偏大,此时看起来分外的瘦骨伶仃,仿佛风一吹就会跑的样子,丁千乐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罪孽深重,忙三两步追了上去,“阿九,我帮你一起整理东西吧。”
阿九摇摇头,“我没什么东西可整理的。”
丁千乐被他说得又是一愣,也是,当初他是跟着她进赫连府的,什么也没带,自然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整理。
在她发愣的当口,阿九已经走出了他的视线,等丁千乐回过神来的时候,阿九已经不见了。
连进看着阿九离开的背影,面色沉沉,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丁千乐一直追到府门口,也没有追上阿九,问了守门的侍卫,说他已经离开了。她定定地在大门口站了许久,然后摇摇头,想将心底不舒服的感觉摇出了脑袋。阿九的反应太奇怪了,害得她也变得奇怪起来,如今只是让阿九离开赫连府以策安全,那也是为他好,而且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见面。
这么想着,她终于说服了自己,抬头看了看日头,便转身又回了西院,到时间给赫连珈月煎药了。
她没有看到阿九就站在街口的拐角处,正定定地看着她往回走的背影,那眼神说不出的奇怪,似依恋,似怨恨,还带着莫名的疯狂。
……到最后,变作了全然的阴鸷。
虽然没有看到,但似乎有所感应,丁千乐打了个寒颤,莫名地觉得有些冷,回头看了看,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大概最近太累了吧。
一边想着,她一边走进了西院。
大街上来来往往热闹的人群衬托得阿九瘦削的身影分外的孤单,如一丝游魂,仿佛随时会在阳光中消融一样。阿九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才转过身看了看自己身后,他身后是一家面馆,很简单的铺子,店主是夫妻两人,生意不错的样子,虽然不是吃饭时间,但也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吃东西。
他刚找了个位置坐下,女主人就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客官,您要点什么?”
阿九看了一眼墙上的菜牌,“一碗牛肉面。”
“好的,您稍等。”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牛肉面就上来了,阿九定定地坐了一阵,直至面有些发凉了,才拿了筷子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这一碗面他一直吃到夕阳西下。
到了吃饭时间,店里便忙碌了起来,小小的店铺里挤满了客人,还有人排着队,夫妻两个忙得团团转。女主人一边忙着招呼客人忙着上菜忙着收碗,一边还不时替在炉火旁煮面的男人擦擦汗。
在炉火旁挥汗如雨的男人则对她笑笑,再接着低头去忙。
很平凡很温馨,这样简单的幸福真让人嫉妒,阿九想。
不管店里有多忙,位置有多紧张,阿九始终霸占着一个位置慢吞吞地吃他的面,完全不在意其他客人鄙视的白眼,一直吃到太阳都落山了,晚饭时间都过了,他还坐在那里。
“客官……我们要打烊了。”男主人收拾了锅子,擦擦手,笑着走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想盘下你们的铺子。”阿九放下筷子,突然道。
大概是因为他的话太过突兀,那男人微微一愣,然后才憨厚地笑了一下,“对不住了,这铺子不卖,我们夫妻是外乡人,好不容易才有了这间铺子,没了这铺子我们也没处可去啊。”
“我想盘下你们的铺子。”阿九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解释似的,慢吞吞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又将那话缓缓重复了一遍。
对上阿九那双美丽的异瞳,男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他定定地看着阿九的眼睛挪不开视线,隔了一阵,终究是木讷地点了点头,“好。”
阿九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丁千乐给的绣囊扔在了面前的桌上。
那男人伸手取过绣囊,也不看里面有多少钱,直着眼睛便要走。
“……等一下。”阿九突然开口。
那男子停下脚步,又直愣愣地看了过来。
阿九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绣囊留下。”
那男子便依言将金子都倒了出来装在衣兜里,将空的绣囊放回了桌上,然后木木地转身离开。
一旁的女人看着不对劲赶紧走了上来,一边去拿他衣兜里的黄金一边道,“这铺子我们不卖!相公,你这是怎么了,这铺子不是你的命根子么!”
男人不语,只是木着一张脸反手“啪”地一下打了女人一耳光,他下手很重,女人白皙的脸庞上立刻留下了一个红肿的巴掌印。
女人怔住,一下子噤了声,就这样被男人拖走了。
阿九看着他们在夜色中走远,微微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感情也一样呢。”
这样他舒服多了,心里那头嫉妒的魔兽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没有了男人和女人,这间小面馆变得出奇的安静,阿九定定地在桌前坐了许久。许久之后,他伸手拿起了桌上那个空绣囊,放入了怀中。
管家连进走进西院主卧的时候,丁千乐不在,赫连珈月刚刚喝完药,正怏怏地躺在床上,摆着一个人比黄花瘦的造型懒懒地不想动弹。
“家主,他走了。”连进禀道。
“哦?走了有多远?”赫连珈月抬起眸子有些好奇地问。
“……就在府对门,盘下了一家面馆。”
“这样啊。”赫连珈月立刻一副兴趣了然的样子,“千乐这么为他考虑,要是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一定会伤心吧?”
连进垂下头,没有接话,心里却默默腹诽道,千乐姑娘为了你忙里忙外,恨不得脚不沾地,若她知道了您前些日子装病吓她,估计也会伤心欲绝,明明前些日子身体已经有了起色,但家主大人不知道闹的什么别扭又开始假装病情反复,吓得千乐姑娘茶饭不思,只一个劲儿地琢磨着是不是自己的药方有问题。
赫连珈月也似乎就是随口一说,见连进反应激烈,不由得有些无趣,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家主,还有一桩事,朝里传来消息,尚水县出现了妖物伤人事件。”连进没有立刻退下,又换了个话题禀道。
“哦。”赫连珈月动了动身子,“这不稀奇啊,万妖山里那么多妖物,偶尔趟过漠水过来一两只,很正常。”
“……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伤人事件了。”
“那也没关系,北莽国里能人那么多,不是还有一个无所不能的阎凤九么?”赫连珈月笑道。
连进便不好再劝,只得退了下去。
逆鳞
不知不觉间,国师赫连珈月称病告假已经一月有余,在这期间,朝堂上的形势也在隐隐发生着变化,原本与赫连珈月承分庭抗礼之势的阎凤九已然占了上风。
而原本就对赫连珈月这个病歪歪的家主存在着诸多不满的各族族长私下里也是小动作不断,还好有死忠派赫连白压着,加上有前任第五族族长赫连无极作前车之鉴,一时倒也没人敢反到明面上来。
对于这一切,赫连珈月似乎全然不知、全然不理,只是每天艰苦地与丁千乐的汤药作斗争,在丁千乐汤汤水水不屈不挠的浇灌下,他的身子似乎渐渐有了些起色,原本瘦到脱了形的脸庞也有了几分血色,丁千乐对自己的成果甚是满意,于是煲汤熬药的劲头更足了。
六月的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熬药弄得一身汗的丁千乐忙里偷闲地钻进了冰窖,打算取些冰块出来做份水果冰沙消消暑,结果一进冰窖便发现了一堆新鲜翠绿的冰镇西瓜,当下改了主意,抱了个大西瓜出来。
切了一半西瓜,丁千乐坐在小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用拿勺子挖着吃,十分过瘾,只可惜赫连珈月身体虚弱,这么好的东西也无福消受。
西瓜才吃了一半,她便看到管家连进急匆匆地走进了西院。
丁千乐有些好奇,因为难得见到这位面瘫管家如此急躁的模样,发生什么事了?
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她放下西瓜,悄悄地跟了上去。
“家主,朝廷今日接到急报,尚水县又出现了妖物伤人事件。”
“哦。”这样大热的天,赫连珈月仍旧裹着一身毛绒绒的袍子,懒洋洋地倚在榻上,被丁千乐养得丰润了一些的脸颊陷在毛皮领子里,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十八起伤人事件了。”连进进一步补充,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嗯。”他仍是微眯着眼睛,半睡不醒的,似乎在打盹。
“而且还不是同一个妖物所为。”见赫连珈月不为所动,连进只得继续补充。
“啊……”赫连珈月张了张嘴。
连进以为家主终于有了反应,赶紧抬头去看,便见家主大人十分秀气地抬手掩口,打了个哈欠,于是便不由得沉默。
“呵呵。”见连进的脸色有转黑的迹象,赫连珈月弯了弯唇,轻笑着摆了摆手,“莫急莫急,你且去吧。”
“家主……”连进却是没有走,只是迟疑着又开口道。
“有事就说吧,不要吞吞吐吐的。”
“千乐姑娘最近修习巫医之术颇有进展,她在练习召唤术了。”
赫连珈月这回倒是有了些反应,他垂下眼帘,转了转手腕上的那串从不离身的珠链,指尖划到那颗尚有棱角的,仿佛未完成的珠子时,他顿了一下,才道,“随她去吧。”
反正……她也不可能会召唤得出来。
因为银月弯刀,已经被他封印起来了。
连进当然也知道,只是看着千乐姑娘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根本不可能成功的术法,就觉得家主做得有点过分,他动了动唇,知道家主决定的事情再劝也无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退了下去,刚到门口,便撞上了一脸好奇的丁千乐。
丁千乐被他撞见偷听,原本是有些尴尬的,奇怪的是连进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里竟也是一闪而过的尴尬。
“唔……怎么了?”丁千乐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惴惴地问。
连进却是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只是施了一礼,就这么直直地走了,脚步匆匆,仿佛怕她追上去似的。
“千乐?”屋子里传来赫连珈月的声音。
丁千乐知道避不开,便干脆走了进去。
“发生什么事了么?我看连管家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也没什么大事。”赫连珈月四两拨千斤地绕开话题,招了招手让丁千乐在榻上坐下,然后笑眯眯地靠上了来。
“热。”丁千乐有些嫌弃地推了推他。
赫连珈月便松开了手上毛绒绒的袍子,却仍是靠着她,“冷。”
丁千乐摸了摸他的手,叹了一口气,便捂在了手里没有动,他的手是冰凉的,凉得不像一个大活人。
“别担心。”他靠着她蹭了蹭,嘟嘟囔囔地道,“我没事。”
丁千乐心情有些复杂,要搁以前,谁要说担心传说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赫连珈月,她一定以为此人神志不清脑袋有病。
可是现在,她是当真担心。
虽然赫连珈月不说,但丁千乐还是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傍晚的时候,皇宫里来了使者,还带来了圣旨,这是丁千乐第一次亲眼见着圣旨,虽然记忆里赫连千乐似乎是见过一回,不过那记忆到底是模糊了,因此她十分好奇。
使者很胖,一看便知皇宫里伙食很好,面白无须,丁千乐便猜这是个公公。
在丁千乐打量着那使者时,那使者也不住地打量着丁千乐,于是赫连珈月便不动声色地将丁千乐挡在了身后。
作为国师,赫连珈月享有不跪的权利。
使者的面皮微微一抖,当下开始宣读圣旨。
圣旨的主要内容如下:首先陈述了尚水县妖物作乱的事实,然后高度赞扬了赫连家族以往的丰功伟绩,接着对家主赫连珈月的身体表示了十二万分的关心,最后要求赫连家立刻派出除妖师赶赴尚水县除妖,以平民怨、慰君心。
赫连珈月十分恭敬地接过了圣旨,当下严肃表示会立刻派出除妖师为陛下解忧,使者表示很满意,在拿了为数不少的跑腿小费之后,他更满意了,白胖的脸上都笑出了一道道的褶子。
一众人等恭送了使者之后,面面相觑了一番,便统一望向了赫连家主,等待他的决断。
管家连进也看向赫连珈月,目有隐忧,依家主之前的表现来看,他根本就是想放任妖物肆虐的,但现在陛下已经下了圣旨,他又会怎么办?更何况……能够让皇帝陛下送来这样一道圣旨,说明尚水县出现的妖物已经不容小觑了。
赫连珈月表现得却是十分镇定,他不急不缓地遣人端来了长椅,斜斜地歪坐在长椅上,然后下令召集各族族长开会。
各位族长来得比想象得还快,不过半个时辰,便都来齐了,只除了赫连白。
这一点丁千乐表示很奇怪,赫连白一向是赫连珈月的死忠派,这样的重大事件,她怎么会缺席?
赫连珈月则是病怏怏地歪地长椅上,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示意连进宣读圣旨。
“你们也知道,我这身子一贯不济,要不然,我倒是想亲自走一趟的……咳咳……”读完圣旨,赫连珈月首先表了个态,说一阵喘一阵,仿佛随时会断了气的样子。
场内有片刻的寂静。
不知道是哪位族长开的头,丁千乐并不认得,但接下来的气氛有点激烈,因为各位族长争先恐后地表达了对家族的忠心,并表示愿意奔赴前线为家主排忧解难。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因为北莽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大规模的妖物作乱事件了,更何况如今陛下还下了圣旨,如果哪一族能够得了这任务,并且将此事了结,定能得到陛下的青睐,说不定下一任家主之位就有望了……
赫连珈月却是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的样子,笑得十分欣慰,当下点了两位族长,命他们从各自族中选择人手,立刻前往尚水县,并殷切地嘱咐他们要随时传消息回来。
“若是那妖物实在太过厉害,也切莫勉强硬拼,传了消息回来,我再加派人手过去就是了。”末了,赫连珈月还是很不放心的样子,又嘱咐了一番。
那两位得了任务的族长却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面上又不好发作,只得虚与委蛇地应了,心下却很看不起赫连珈月这翻软绵绵的做派,想当年他老子赫连式斋当家的时候,赫连一族是多么的风光,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就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阎凤九给抢了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