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到赫连府的时候,红叶长公主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小憩,乍闻这个消息,她的脸色立时变得有些不太好看,抬手挥开一旁替她捶腿的侍女,冷然道,“去,速速让阎先生来见本宫。”
阎凤九得了消息很快便来了,仍然是一袭鸦青色的锦缎长袍,面上罩着一张精致的面具,神秘莫测的样子,看到淳于红叶正靠着软垫,闭目斜倚在榻上小憩,他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站在了一旁。
“阎先生来了。”一旁,去请阎凤九的侍女轻声开口提醒。
红叶长公主一下子睁开眼睛,遣退了左右,这才坐直了身子,望向阎凤九道,“阎先生坐。”
阎凤九依言在一旁的软凳上坐下。
“阎先生,尚水县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宫不是已经说过,行事要收敛一些么,为什么会接连出现伤人事件呢?”见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长公主有些急躁,“你知不知道此事已经惊动了皇兄,他让钱公公带着圣旨去了赫连府,这会儿赫连珈月八成已经接到除妖的圣旨了。”
“尚水县有乌河压着,不应该出现伤人事件,这其中必有蹊跷。”阎凤九淡淡地说,声音是一贯的温和,令人闻之十分舒适,如和风过耳一般,“不过事已至此,还请殿下少安毋躁。”
乌河是一只千年的蟒妖,奉了他的命令留守尚水县,妖力很是不俗,虽然偶尔不服管教,但因为有把柄在他手上,至今还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左膀右臂了,如果不是出现了更棘手的妖或者……人,应当不至于如此。
看到阎凤九沉稳的样子,长公主当下就觉得没有那么惊慌烦躁了,“那依先生看,此事究竟如何?”
阎凤九沉吟了一下,才道,“……尚水县妖物失控事件应该与赫连珈月脱不了干系。”
长公主愣了一下,“先生是说,是赫连珈月从中作梗了?”
阎凤九点点头,“嗯,我想,赫连珈月定然已经查到些什么了。”
长公主立时有些惊慌起来,“他怎么会查到尚水县去……”
“赫连珈月总有些我们想不到的手段。”阎凤九说着,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乌河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回来,估计是出了些问题。”
听他这样说,长公主一时又有些无所适从,乌河的本事她是见过的,是谁有那么大事竟然能伤了他?
“公主殿下莫慌,不如先让夜桑去一趟尚水县,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阎凤九看了她一眼,建议。
听他这样说,长公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点头,当下遣人去传夜桑。
时间一晃便是一个多月,赫连府的主院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可是赫连珈月好像在西院住出了瘾头似的,懒洋洋的不愿意挪窝。
这一个月里,赫连家主每天吃好喝好,被丁千乐养得甚是不错,瘦削的脸颊丰润了许多,一头如缎的长发更是养得油光水滑的,原本鬼气森森的样子不见了,连带着脾气都好了许多,尤其是在丁千乐面前,乖得跟头小绵羊似的。
丁千乐这才惊觉赫连珈月养好了其实是个极其妖孽的长相,特别的招人,证据是最近在西院附近徘徊的婢女明显增多了,而且一个个面上都是红粉绯绯,春心萌动的样子,这场面通常都让丁千乐唏嘘不已,颇有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荣耀感。
对于这些,赫连珈月自己好像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每日在书房里看看书作作画,修身养性,日子滋润得很,早朝自然也是一律告病不去的。
他不急,有人却急了。
赫连家的除妖部队已经出发了一月有余,开始还断断续续地有消息传来,一般是汇报部队的行程进展,可是自从半个月前最后一次消息显示他们已经踏足尚水县地界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了。
整只部队两名族长各带了十一名除妖师,总共二十四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就这么杳无音信了。
更糟糕的是,赫连家的除妖部队没有消息传回来,朝廷却又接到了新的急报,尚水县再一次出现了妖物伤人事件,于是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白胖的钱公公再一次带来了圣旨。
这一回,丁千乐瞧着他似乎清瘦了一些,大概这段时间陛下的日子不好过,因为尚水县出现妖物伤人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在凉丹城里流传了开来,就连说书人都开始编了关于妖怪的段子来讲,一时之间闹得人心惶惶的,陛下的日子不过好,作为身边首席大太监的钱公公自然也要陪着瘦一点以示忠心的。
赫连珈月接到圣旨之后,二话不说,再一次召开了族长会议。
七月的天气都已经能够热得死人了,可是赫连珈月还是一如既往地裹着一袭毛绒绒的白色狐裘,软绵绵地歪在软榻上,脸颊虽然看起来是丰润了一些,到底还是苍白。
此时,他正半睁着凤眸,懒洋洋地看着底下坐了两排的各族族长。
“诸位族长想必已经明白,此次出现在尚水县的妖物不是等闲之辈,不知道有哪位族长愿意前去尚水县支援一下海大人和元都大人?”
赫连珈月口中的海大人和元都大人,便是在尚水县失了踪迹的第二族族长赫连海和第四族族长赫连元都。
此言一出,厅里一片沉寂,在场的都不是笨蛋,任谁都能猜到这两位族长八成已经凶多吉少,赫连海和赫连元都正值盛年,法力也很是不错,在各族之中也算是顶尖的好手,当初他们极力揽下任务的景象还在眼前,才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失了踪迹,还有谁敢贸贸然当出头鸟,接下这样一桩棘手的任务?
“历伯伯?”赫连珈月的视线慢悠悠扫了一圈之后,看向坐在左侧首位的老者试探着开口,苍白的脸上带了几分期待的孺慕之情。
被点到名的赫连历眼角微微一抽,面上立刻带了慈祥的笑容,猛咳了几声道,“我倒是十分愿意为家主分忧,只可惜老家主过世之后,我这把老骨头便一直不太争气,陈年旧伤时常发作,只怕误了家主的大事啊。”
听到这样明显的推脱之辞,赫连珈月抿了抿唇,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他看了赫连历一眼,最终垂下眼帘没有再多说什么,厅里的气氛当下更加诡异了,就连行事一贯张扬的第七族长赫连云都只是默默地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不吭。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只是嗅出了一点不对劝的味道,便再没有人肯毛遂自荐去送死了,赫连珈月颇有些遗憾地想着,然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打破了一片沉寂,语气疲惫,甚是无奈的样子。
“唉……既是如此,我便亲自走一趟吧。”
赫连珈月此言一出,在场的各位族长先是微微一惊,随后便是一片恭维之声。
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赫连珈月微微勾起唇,牵出一个浅浅的笑。
赫连云在一片恭维之声中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坐在主位的赫连珈月,他分明从这位家主的眼睛里看到了淡淡的讥讽和一闪而逝的锋芒。大概只有那群老朽又自作聪明的家伙才会认为眼前这位家主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吧,赫连云撇了撇唇。
赫连珈月是上任家主赫连式斋的独子,从小体弱多病。族中巫医大多断言他不可能长大,可是他偏偏就一路稳稳当当地长大了,并在赫连试斋过世之后,以九岁稚龄爬上了家主之位,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因为当时自己年纪尚幼,所以当时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赫连云并不知情,可是能够盘踞赫连一族家主之位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如他表现得那般怯懦无能?
第五族因为赫连无极的过世已经一蹶不振,如今赫连海和赫连元都又出了事,而事情偏偏就是这样巧,赫连无极、赫连海和赫连元都这三人都参与了三年前捉拿银月巫女的行动。
赫连云心不在焉地想着,又看了一眼站在赫连珈月身旁的丁千乐,在转开视线时却突然撞上了赫连珈月的视线,他心下一凛,立刻垂下了眼帘,然后在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看来那位姑娘真是家主的逆鳞啊,触之即亡。
丁千乐虽然对于赫连珈月身子刚有点起色就要出远门亲自去尚水县的事情抱着不甚赞同的态度,但赫连珈月毕竟是一族之主,又是奉了圣旨,她这个时候若再说些什么反倒不合时宜,而且显得任性了。
既然去尚水县已成定局,丁千乐便在各位族长散去之后,开始着手准备赫连珈月的出行事宜,力求舒适不伤身。刚走出西院大门,她便看到了蹲在池塘边拿饵料喂锦鲤的赫连云,不由得有些奇怪,诸位族长都走了,他怎么还没走?
看到丁千乐出来,赫连云将手中剩下的饵料一股脑儿全丢进了池塘里,引来一大堆争食的锦鲤,他浑不在乎在站起身拍了拍手,笑着看向丁千乐,“千乐姑娘。”
丁千乐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毕竟他还当了她几天的巫术老师,想了想,还是张了张嘴叫了一声,“云先生。”
这个称呼倒把赫连云弄得一愣,他咧了咧嘴之后才笑眯眯地说了一声,“不敢当,我这是有事要求您来了。”
听他这样说,丁千乐更加的奇怪了,赫连云这个家伙还能有什么事情求到她头上?
“请帮我把这个交给家主吧。”赫连云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木匣子来,交到丁千乐手上。
那木匣子的做工十分的厚重朴实,入手也挺沉,丁千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她可不敢随便揽下这样的差使,万一里头藏着机关暗器什么的,她要怎么办?
仿佛是知道丁千乐在想什么一样,赫连云示意她打开匣子看看。
丁千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匣子,匣子里是一块牌子,看不出是什么质地,牌子上雕刻着一个字体繁复的“柒”字。
这是……族长令牌?
丁千乐吃惊不小,抬头看向赫连云。
赫连云笑着抱了抱拳,“烦请千乐姑娘替我转告家主,就说此次前往尚水县,赫连云愿为家主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这样肉麻兮兮又狗腿子的话自赫连云这个一贯嚣张骄傲的人嘴巴里说出来,让丁千乐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不容易回过味来,抬头再看,赫连云却是已经笑眯眯地转身离开了。
丁千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抱着木匣子又回到西院的时候,赫连珈月正和连进在说着什么,听到丁千乐的脚步声,赫连珈月抬起头来,挥了挥手让连进退下。
“那是什么?”看到丁千乐手里抱着的木匣子,赫连珈月扬了扬眉。
“赫连云给的。”丁千乐看了一眼与他错肩而过的连进,走到赫连珈月身边,将手中的木匣子递给他。
赫连珈月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丁千乐抖了抖,酝酿了一番,强忍着恶心,将那些肉麻兮兮的狗腿子话又跟赫连珈月重复了一遍。听她说完,赫连珈月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一些,他抱着木匣子回到了主卧,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个小箱子。
丁千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咔”地一声开了锁,打开了小箱子,小箱子里有四个一样的牌子并排放着,上面分别刻着“贰”、“ 叁”、“ 肆”、“ 伍”,赫连珈月将手中刻着“柒”的牌子也放了进去。
这样,盒子里一共已经有了五块牌子,丁千乐看了一阵,突然明白了过来。
盒子里原本的四块令牌应该分别来自第二族长赫连海、第三族长赫连白、第四族长赫连元都和第五族长赫连无极。其中赫连白一向是家主的死忠派,献上族长令牌不足为奇,赫连无极已经过世了,令牌也被收了回来。
如此看来,赫连海和赫连元都果然已经凶多吉少了。
看着赫连珈月将重新锁上的箱子随手丢回角落里,丁千乐突然有些明白赫连珈月要做什么了。
敢情这是要“削藩”呐。
“千乐?”赫连珈月收拾好箱子,转过身便看到丁千乐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丁千乐一下子回过神来。
“你觉得,我行事太过残忍了?”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赫连珈月突然开口。
丁千乐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赫连家族已经腐朽太久了。”赫连珈月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感觉到掌心下的柔软时,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一些,“若是以往,我还能容忍,但是眼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所以我必须保证家族的权柄完全掌握在我自己手中,不能再由着他们给我添乱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贯懒洋洋的眼中锋芒毕露。
丁千乐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他,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温和的,病弱的,而眼前这样的赫连珈月让她有一些陌生。赫连珈月却是没有再对她解释什么,只是仿佛十分疲倦一样在一旁软榻上坐了下来,微微阖上了眼睛。
作为赫连家旁支的十二族力量已经太过强大,而且各族族长已隐隐有不臣之心,十二族的力量不在家主的掌握之中,不能为家主所用,他们只盼着他这个病歪歪的族长一病归西,好让他们可以重新角逐家主之位。
如今大敌当前,他绝对不能再受他们的掣肘,若是连家族的权柄都无法完全掌握在手中,他又拿什么力量去与那个人较量,又拿什么力量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三年前的事情,绝对不能再次发生。
他不能一昧软弱,导致自己权柄被架空,事到临头,居然发现连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没有。
仍记得,三年前的那一日,她为他前往万妖山摘取冰莲果,临行前将病重的他安顿好了,还细心设置灵符稳住他的脉息,又施了巫术将主院护得滴水不漏,直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才动身去的万妖山。
可是,他昏昏沉沉一觉睡醒之后,面对的,竟是满目的血光。
赫连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现场留下的,竟是银月弯刀的痕迹……
是谁?
是谁与赫连家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他能够感觉到阴谋的气息,因为凶手绝对不可能是赫连千乐,可是……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皇宫里下了圣旨。
十二族长轮番轰炸。
……请务必捉拿赫连千乐,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赫连珈月这才明白,凶手是冲着千乐去的。
内忧外患之下,他自知无法保全她,眼睁睁看着她在火海之中消失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便冻成了一块石头。
遭遇暗杀
赫连珈月说走就走,第二天便上路了。
管家连进留守府中,丁千乐随行,一同随行的还有那个自称愿为家主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的赫连云。
相比之前浩浩荡荡二十余人的大部队,赫连家主亲自出马的这阵仗着实显得有些寒酸。
驾车的是赫连云,连随行的车夫都省了,丁千乐原本以为这个总是穿得花里胡哨行事又非常张扬的赫连云应该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嚣张大少爷,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大草包,结果真的一路同行了,才发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还是相当有道理的。
首先,他驾车的技巧十分的娴熟,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一路甚少有颠簸,其次,他总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下一个集镇,以免他们露宿山林,单这两点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丁千乐不由得对他大大改观。
不过再精妙的计算都会有出现偏差的时候,比如丁千乐会晕马车就不在赫连云的计划之中……
天黑的时候,距离下一个城镇还有相当远的路程,夜里在山林里赶路是相当危险的行为,更何况他们之中还有一个女人一个病人,一旦对上野兽,真的战斗力似乎也只他自己而已,因此赫连云当机立断地停下马车,准备生火露宿。
请示过家主之后,赫连云生了个火堆,又打了些野味来放在火上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