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想出了一个主意,跟一楼打更的刘师傅说一下,上午我到局里呆一会儿,在值班记录上签上字就走。白天不像晚上,一般不会有什么事,公安局也不会来查。这样可以两不耽误。
刘师傅很痛快地答应了。
我很高兴,到机关时还给刘师傅带来了一瓶酒。我在记录本上签了字,刚要走,局长突然来了。老黄把一堆花生和水果拿下车。局长说,过年了,来机关看看,慰问慰问值班的同志。
我和刘师傅连忙说谢谢局长。
局长说,过春节了,咱们都放松放松,打打麻将吧。说完局长看着我们。局长、司机老黄、刘师傅,还有我,正好一局。
我刚要说想出去,局长已经开始亲自动手搬椅子。看得出,他的兴致很高。
我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坐下来,老黄说,白玩没意思。
局长说,多少来一点钱可以,但不能超过公安局的规定。玩小的算娱乐,玩大了算赌博。
我哪有心思玩麻将啊,手里摸着牌,心早就飞到小涵家了。
我真切地体验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
我本来打麻将的水平就不行,加上心里有事,就老是出错牌。而且,我当起了炮手,老点炮。
直到中午,局长要走了,我才从炮手的岗位上下来。一算帐,老黄和刘师傅基本上没输没赢。局长赢了四百块钱,无疑这四百块钱是我输的。
局长嘻嘻哈哈地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坐车走了。
车子开走时,我看见老黄冲我挤了挤眼。
二
小涵是个热情开朗又女人味儿很浓的姑娘,在第一中学当老师。我们是在一次座谈会上认识的。那次市青年联合会召开会议,我和小涵都是青联委员,而且我们恰巧坐在一起。晚饭后又搞了联欢活动,回家时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在大街边站着等公共汽车时,我注意到小涵总是看我。我一下子明白了,她是希望我能送她回家。
我真的送她回家了。小涵很高兴,不停地与我说这说那。
我把小涵送到她家楼下,冲她摆了摆手。小涵往楼里走的时候三步一回头,目光中全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内容。
我们很快相爱了。
每次约会,小涵总是喜欢把头倚在我的肩上,轻声细语地说话。她说,我在学校上课必须大声说话,说得很烦。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能小声说话。我喜欢小声说话。
小涵的头不时扭动着,她的头发就撩拨着我的脸和脖子,痒痒的。
我的心也是痒痒的。
我就忍不住想亲吻她。体味一下她那湿湿的嘴唇,是我的最大愿望。
我亲吻了小涵的嘴唇。小涵也一定有这样的愿望,她很专注地迎着我,软软的舌头一下一下地往我的嘴里钻。小涵甚至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声,在她的喉咙深处。那是情不自禁发出来的声音,带着渴望、满足,还有一丝丝贪婪。
我顶顶喜欢的,就是小涵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对于我来说很陌生,却有着很强烈的诱惑力,她让我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了那浓浓的让人心颤的女人味儿。
每当小涵偎在我的怀里时,我都把小涵想象成无助的小女孩、依人的小鸟,甚至湿漉漉的小海龟。
文静的小涵让我非常满足,也感到自己是全世界最最幸福的人。
可当我再次站在小涵面前时,小涵的形象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已经荡然无存。
小涵劈头盖脸地斥责我,大骂我没心没肺。
我连忙跟她解释。
可小涵根本不听我的解释,直气得眼泪开始在眼里打转转。
我又给小涵赔不是,心里后悔得要死。我怕因此会失去小涵。
骂完了,小涵很失望地说,想不到你这么不守信用,这么大的事你也敢不在乎,而且没什么正经理由,去陪局长打麻将。
我说,我知道自己错了。
小涵对我的话没有多少兴趣,说,行了,你暂时不要到我家里去了,我还得再考验考验。
说完,小涵转身就走了,连头都没回。
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好久不会动弹。
三
再出门的时候,我戴上了一副墨镜。
我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的眼睛。
由于失眠,我的脸色很不好,眼睛更是糟糕,不仅黯然无光,眼皮还有些浮肿。这是我和小涵谈恋爱以来,经受的最为沉重的打击。
戴上墨镜,我的世界整个变了一种颜色,一切都是昏昏暗暗的,没有阳光朗照的日子。
我给小涵打了无数次的电话,却无数次遭到拒绝。
我连跟小涵说话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老黄不但不理解我,反而埋怨我。他说,我早就和你说过,早点把她拿下,把生米煮成熟饭,那事情就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了。
我不耐烦地说,你就别烦我了好不好!
我转过身去,把身子缩进转椅里,脸对着窗外,望大街对面的风景。
我戴着墨镜。没有人知道我在看什么。局办公室的人都知道我和小涵闹矛盾了,却不敢来劝劝我。我背对他们的样子已经告诉他们了,我不想听他们说话。本来刚刚过完春节,大家都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之中,心情都很愉快,可由于我,办公室里显得有些沉闷。
我不理会他们,独自望着窗外。
其实窗外的风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的墨镜成了小小的银幕,关于我和小涵的一些情节像电影一样真实而且不厌其烦地上演着。
我看到我和小涵正在街面上行走,小涵的脚步冲动而且富有弹性。我们刚刚在游乐场里玩了一个上午,我都觉得有一点累了,可小涵却仍然兴致盎然。我提出到饭店里吃饭,而她主张买东西回家自己做着吃。
自己做饭吃多有趣呀!我可以给你露一手。而且,今天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今天是属于我们俩的。
我不知道小涵做饭水平怎么样,但她扎起围裙忙忙碌碌的样子看上去很专业。她很兴奋,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不时扭头看我一眼,亮出甜美无比的微笑。
我站在小涵的身后,看她切菜时一抖一抖的肩,看她稍显凌乱的头发,看她白净而结实的小腿。看着看着,我的心里有了声响。一种渴望像一只疾飞的鸟儿,迅速地向我的前额逼近,发出充满诱惑力的鸣叫声。
我一下子抱住了小涵柔软的腰。
小涵放下手里的菜刀,扭头将脸贴在我的脸上,蹭了蹭,轻声问,干什么?
我说,我想把你的头发搞得再乱一些。
小涵的眼睛一点点变得迷离,声音颤颤地问,怎么搞?
我没有费力就把小涵抱了起来。小涵完全沉醉了,双臂死死地抱住我的脖子,喉咙深处不由自主地再次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我们几乎是摔倒在客厅地毯上的,我们完全忘记了一切。我们的衣服被丢得这一件那一件。世界开始旋转,而且越来越快。我的眼前变得一片雪白,那是小涵神秘的身体。我们在地毯上滚动。小涵的呻吟声变成了叫喊,夸张而且放肆。在小涵的呼唤声中,我的力量在一瞬之间迸发了,同样无所顾忌地尖叫起来。
后来汹涌而出的汗水把我们的叫声打湿了,完全打湿了,浸透了。
有人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我吓一跳。
我从独自的回忆中醒来,摘下墨镜。站在我身后的,是局办公室马主任。马主任的手里拿着一份材料。
怎么搞的?这材料不行,得再改改。马主任说着,把材料放在我的面前。
我把材料放进抽屉里。我没有心思改材料,我的心里乱得不像样子,能把材料写出来就不错了。
我站起身就往外面走。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
如果没有如果
七月的街头,音像店里张靓颖的声音凉薄而苍透,我坐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就着天光一笔一画地给杨小柯写毕业留言册。
如果,没有如果。
一、
当我并不修长的双手无意中碰到杨小柯的脸颊时,他的脸不经意地红了,这让我一下子想到春心荡漾这个词。同时又觉得自己很不要脸,要是让安学长知道,我齐雯雯的颜面何存?
其实,在我喜欢上安学长那一刻起,就注定没有颜面可存。
我想每个女孩的青春时代都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阳光,英俊,优秀,出类拔萃,甚至每一根发丝都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我知道我很花痴,简直无可救药。可爱一个人不就是无可救药吗?张震岳不也一直在唱《思念是一种病》吗?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花痴的下场就是,在我看到安学长那一眼,便无处可逃。我愿意做他脚下一颗细小的沙砾,哪怕卑微无形,哪怕跳梁小丑。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小丑是个很丑很滑稽的角色。他总是戴着高高的帽子,头发上喷满了五颜六色的发胶,一个硕大无比的红鼻头在白得吓人的脸上分外显眼。在舞台上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穿着巨大的尖鞋,瘦小的身躯藏在宽大的衣服里,用尽方法博人一笑。
只要别人笑了,小丑的使命便完成了。
所以,当我在“迎新生会”舞台上拖着一个巨大巨拉风的长尾巴,学企鹅笨手笨脚准备滚回后台,看到坐在前排嘴角噙着一抹笑的安学长时,我的内心还是迸发出无数的欢呼声。
可为什么他那笑越扩越大,最后变成一个憋也不憋不住的大笑喷薄而出。等到我回过身时,就看见扮成北极熊的杨小柯,将他那笨拙的熊爪踏在我的尾巴上。更要命的是,尾巴的连接处已经裂掉,露出我里面内裤的颜色。
像谁粉红色的心事。
二、
安学长总是对我笑。笑得我春心荡漾。
坏了,我又想到这个词了。我知道这很不应该。我也对杨小柯笑,那他该不会也想入非非了吧?
杨小柯总有办法让我笑,哪怕我忍呀忍,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说一个黑社会老大在巷口堵住一个年轻人,问他一加一等于几?年轻人很害怕,想了很久说等于二。黑社会老大连忙掏出手枪杀了他,走时丢下一句:你知道的太多了!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笑话太冷,我不应该笑,可我就那样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我说那年轻人要是说在算错的情况下等于三,黑社会老大是不是就该把枪对准自己,因为他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这次我没有笑,杨小柯也没有笑,只有安学长笑了。
他说齐雯雯,你真有趣。
是啊!我也觉得杨小柯有趣。他总能在光滑无比的地上摔跤,总能问一些让人捧腹的问题。
他说毛里求斯是哪国人?发小这演员好熟悉啊!鲍喜顺不是国家领导人就是水稻之父!今晚的太阳多好啊!
我就笑。我说我要是不在了,麻烦你照顾好我七舅姥爷!
这次杨小柯不笑了。他用怪怪的眼神望我,说丫头,你不可以是这个样子。
奇了怪了!他杨小柯能那样,我为什么就不能这个样子?那我应该是哪个样子?
三、
杨小柯说开学的第一天,我一个人拎着只硕大无比的皮箱,孤零零地站在风里,像极了一只需要人怜爱的流浪狗。
我说去去去,你还放屁猫呢!
你看,我就这样牙尖嘴利。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希望像一株含羞草开在别人的掌心。可偌大的校园里,含苞待放的含羞草太多了,我怕一不留神,便湮没在人群中。
于是我每天梳奇怪发型,穿五颜六色的衣服。教导主任一见到我就头疼,说你们家麻袋片又被你穿身上啦?
我厚脸皮地笑,江南布衣都这样。
我想只要安学长能从万千花丛中留意到我的存在,我穿成个圣诞树又有什么关系?
在很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我真穿成个圣诞树,也不及顾若彤的十分之一。
顾若彤真是美呵。小鼻子小嘴尖下巴,大大的眼睛总是那样春光艳涟。我宁愿用少活几年来换这样的美貌。
杨小柯说我脑子有病。我不觉得。爱美有什么错,有时美貌可以抵上千军万马,甚至不用一兵一卒就可以让敌人丢盔弃甲。
素质!请注意素质!杨小柯痛心疾首地望我。说你知不知道史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君王最后落败,自古红颜多祸水。
可是,杨小柯你不喜欢美女么?何况这种美能让安学长的眼里像落满了星星般的闪烁。
安学长第一次热切地跑来找我,他说雯雯呐,你能和我说一说关于顾若彤的事情吗?
你看,美貌能带来的远不止这些。它让安学长第一次没有连名带姓地叫我。
他说雯雯,你今天很特别啊,发型很酷,衣服很炫,听说你和顾若彤小时候是邻居。
我想摇头,最后却很心虚地点头。
我不想失去一个和安学长走近的机会。
四、
傍晚,大雨滂沱。
我蹲在四处透风的门廊里,雨珠像谁缠绵的眼泪,慢慢挂满整个天际。
杨小柯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懦懦地唤我:雯雯,雯雯。
我收住视线,目光在杨小柯的脸上停留了两秒,任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生生憋了回去。
其实,我只是害怕下雨天。前一秒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有那么多的雨水倾泄而下,停也停不住。像谁不敢不愿更不想回忆的过去。
曾几何时,我缩在那么小的角落里,两只胳膊交叉起来狠狠抱紧自己,仿若只有这样才能用仅剩的一丝安全感,添补心中的恐惧。我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问旁边目光呆滞的孙苗苗,你怕吗?
不!那样一个浑身湿透不住颤抖的小孩儿,自骨子里发出如此坚定的声音。
不怕!
雨水泛滥的季节里,我和一个叫孙苗苗的小孩儿,并排缩在风雨飘摇的角落里,希望眼前的一切一睁眼便只是一个梦。
五、
隔天,杨小柯不知死活地跑来问我,说齐雯雯原来你也有悲伤的时候啊!
他这不废话吗?难道他生下来就一帆风顺,从幼儿园混到小学中学,再到大学最后一路中央,全国人民一齐朝他顶级膜拜!
我说难道你就没有生病拉肚子不痛快的时候?
杨小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真没有。我长到这么大,还真就没生过一次病,拉过一次肚子,连感冒都没感过一回!叫什么来着,啊,像这生龙活虎的青春!
我说得,你厉害,我真就悲伤了,而且还让你遇上了,真不好意思,让您“贱”笑了!
杨小柯刚才还生龙活虎的脸,一下子变得满脸马赛克。
我知道杨小柯喜欢我,他在大雨中那样轻柔地唤我时也不是没有感动,可怎么办,梦中安学长的脸和爸爸是那样的像。
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宽宽的额头,是我所有温暖的记忆。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话,适合烂在心里。有些痛苦,适合无声无息的忘记。所以,安学长,是我义无反顾的希望。
当安学长再找到我时,我把自己弄得像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用杨小柯的话来说,简直无敌了!
好吧,既然上天没有给我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好歹也得引人注目些吧!所以,我很招摇地出现在安学长面前。
我说顾若彤小时候就住我家隔壁,我在这边放个屁,她在那边一准儿就能听到。我拉肚子她就肚子疼,她说我是篱笆她是桩,我是风儿她是沙,我要是小草她就是小小草。
当然,顾若彤不可能真和我说这些,这些是我前一晚想破脑袋想出的假象。
我要让安学长相信,我和顾若彤是一对打小便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
像曾经的孙苗苗。一去不回的孙苗苗。
六、
孙苗苗也很漂亮,小鼻子小嘴尖下巴。
我说杨小柯,我是不是命里和小鼻子小嘴尖下巴的女生有缘啊!和她们一比,弄得我跟个萝卜似的。
杨小柯想笑,又不敢笑,憋来憋去,整个脸乱作一团。像违章的车辆。
想笑就笑吧,我知道你长得好。真爱国,真科学,真有骨气,真有创意……我还想往下说,杨小柯忙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齐雯雯我和你没仇吧?你恨我也不至于把我赶尽杀绝吧!
我望杨小柯一眼,没出声,再望一眼,留下句名言。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匕首,不留下一个活口。
我将此话转述给安学长时,安学长看我的眼神里全是星星。我以为我终于也修成正果,后来才发现那是他笑到快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