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一愣之下终于停止了念经,反问道:“辩证法是什么?”
这东西池寒本身都没有研究透彻,叫他如何回答,笼统地说了一句:“就是对立与统一的研究方法……”接下来的就编不下去了。和尚与赵半山听到“对立与统一”,都若有所思。
赵半山道:“‘辩证法’与‘二谛’,似乎都与‘阴阳诀’的筑基之论十分相似,果然是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不知那‘辩证法’接下来还有什么阐释?”
池寒闭口沉默。
晕,哥不过随口说说而已,你们也想得太深入了吧?池寒只觉额头上冒出汗来,“辩证法”接下来倒的确有进一步的解释,可是他哪里背得住?
正是尴尬时,幸好温青青出言解救了他。
温青青全听不懂这帮人到底在谈论些什么,早不耐烦,这时好不容易逮到空隙,赶紧出言大声喝问道:“大和尚,你是什么人,拦在这里干什么?”
“贫僧乃是新任杭州灵隐寺的住持静智,奉命在此等候几位施主,要同施主们辩一辩这‘二谛’。”那和尚回答道,声音不卑不亢,宛如止水。
还辩个大头的“二谛”啊,以为这是辩论赛么?池寒和温青青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温青青暴喝一声:“什么谛不谛的我听不懂!大和尚,给你一口茶时间让开路,否则别怪姑奶奶这把利剑不客气。”她说着把手里的长剑晃了两晃,十足的女汉子模样。
只是那柄剑经过刚才一番狠厉拼杀,已经多出许多小缺口来,可称不上是什么利剑。
静智大师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退到一边,又躬身合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池寒三人不料他竟如此耿直,反倒一时间愣在那里。温青青讷讷道:“你……你不阻拦我们?”
静智大师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才徐徐回应道:“贫僧自知武艺低微,绝非三位施主的对手,拦也拦不住的。只是关于‘二谛’之辩论,时时刻刻萦绕心间,却有几句实在不吐不快。”
众人听他口口声声不离“二谛”,都起了好奇。池寒道:“那便请大师讲解分明吧?”
静智大师说道:“诸位为什么要反抗清廷呢?”
赵半山慨然怒道:“清廷鞑子霸占我大好山河,自然该反,还有什么道理了?”
静智大师看他一眼:“敢问明国治下,百姓如何?敢问清廷覆明,至今做了什么于百姓有损之事吗?”
赵半山一怔,想到明末之时百姓生灵涂炭的场景,又想到如今金陵、杭州各处还算繁华的景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池寒本想反驳,想了半晌,竟然也找不到话来说。
满清覆灭明朝好吗?
这个问题要是问出来,想必有不少人要破口大骂了。这么弱智的问题也提得出来?
满清入关,攻陷山东济南时,屠杀了当地13万汉人,掠走全部妇女;将山西大同全城彻底杀光,只剩下5个在押的重案犯;在四川公开发布告示“全城尽屠,或屠男而留女”;后来更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残酷程度不亚于蒙元,比起日本在中国大陆的屠杀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满清入关,中国的发展被硬生生割断了200多年,随之而来的是对进步思想的血腥禁锢,对传统文化的刻意扭曲,对先进科技的全面排斥,对中国士大夫的奴化,让中国萌芽的近现代文明覆灭于摇篮,终于在两百多年后从世界第一大国强国变成人人可欺的“东亚病夫”。
只是,这是池寒后世,那个历史书上学到的清廷。而现在他所处的,是一个近乎于混乱的武侠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清廷覆灭明朝才不过十几年时间,清廷北京城附近便是蒙古的大都府,山西在累战积弱的辽国手里,四川也还在宋朝的控制当中,清兵攻入山海关时少不得给了蒙古大量好处,入关以来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周围几个强国来抢地盘。
那些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类的,却是完全没有发生过。那些什么“剃发易服”也无从谈起——到清国领土做事游玩的蒙、辽、宋等各国人士有许许多多,难道还要求他们也都“剃发易服”么?
“文字狱”倒是有几起,全由鳌拜主持并拿人,这也是清廷在现在文人当中广遭诟病的原因之一。可是那些关普通百姓什么事?
因此金陵、杭州、扬州等地的寻常百姓仍是乐乐呵呵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谁来当政不过是换了个主子罢了,他们不在意。反清复明,闹得最欢腾的,还是江湖中人。
见他们一时说不出话来,静智大师又道:“佛曾教导我们‘不着眼于皮相之分’,其实何必把满汉之分看得这么重?谁对普天大众好,这才是最为重要,不是吗?如今清廷皇帝轻徭减赋,满汉一家,又何必非要反倒他呢?”
池寒点点头道:“嗯,这话我倒赞同。”静智大师眼中露出一丝喜色来。
赵半山沉默不语。
池寒又道:“不过,佛也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本无定法,缘聚则生,缘散则灭,在下不知道推翻康熙皇帝好不好,但却在想,天下百姓的命运何必要掌握在哪一朝哪一代哪一个皇帝的手里呢?……大师,在下恰巧应了这缘,来到此间,要闯这塔。这是我的缘,因此我却是非做不可。”
他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渐渐地有所感觉,仿佛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忽地豁然开朗,又仿佛到了这金庸世界以来的诸般事物历历在目,恍如从前,放电影般都从脑中闪过。
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真的是应了这所谓的“缘”么?
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灵存在么?
他不再想,昂然走上通往第三层的楼梯。赵半山皱着眉头,同温青青一道跟在池寒身后。
“这呆子,怎么说起话来越来越深奥了……”温青青一边上楼,一边小声呢喃着。
她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静智一眼。
火光渐远,静智大师在昏暗中又缩成一团黑糊糊的影子。
三个人的背后,响起他暗哑深沉、若有似无的低唱。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