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的脸上看,他是一个颇为自负、自强、而又有点自私的老头。那掺杂着一半花白的头发,还很密。宽宽的眉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个子不高,瘦精精的,显得一向很敏捷、果断和急躁。
他总是穿着一身旧旧的黄军服。从他习惯的穿戴上,可以看出他是没有享过多少福的老头,同时也告诉人,他是一个老军人。
他真是一个扛过枪的军人。
八
一九四九年冬。
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他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向大西北开赴。
新疆真大!
新疆真冷!
新疆真苦!
新疆解放了,王震将军号召大伙留下,屯垦戍边,建设新疆,保卫新疆!
他所在的部队整编留下了。
他,留下了。
他在部队学会开汽车,到生产建设兵团还开汽车。
从十七岁那年,他在沂蒙山区那些刚放了裹脚的妇女们扭着秧歌送他参军起,就转战南北,枪林弹雨,多少次死里逃生!他似乎理解了一个词(或者根本就没有理解),革命就意味着吃苦,一生儿,他吃尽了苦!苦得都忘记了自己!穿一件新衣服,浑身象麦芒,穿一双新鞋,脚不敢抬高,吃一顿细粮,就觉得咽不下去。
九
火烧簸箕扎,临老发一发,今年快七十了,还是瘦精精的老黄狗一条!睡到五更头,用手摸摸自己的胸脯,根根肋骨像搓衣板!他也发过牢骚:日他妈的!我这辈子图个啥?不是拾个四川逃来的二锅头娘们,连老婆也娶不上哩!
前几年,团场农工一年还能拿上几回工资,现在搞承包,啥事都靠自己。挣钱的不认人!没技术,没关系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水、肥、农药机械,关关卡,关关紧!还有人恨不得我们这些退休老头早些死!
有时他也觉得拿着几个劳保金,心里不安,自己干了几十年,到底算个啥?工、农、兵、牧?全不是!算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咱没那本事,现在又包地,不拿工资,算啥工人!算农民?咱们层层又有工会。算军人,没一杆枪,连步子也不会走。算牧民,养的几只羊,过年还不够开后门!啥也不算。四不像!干了一辈子,都干成啥样?
最近几年,他也慢慢学会实惠,喜欢讲点现实。他的最大现实,就是这个家,就是这个两合头的小院,就是这个他亲自燕儿衔泥一样苦经苦营起来的小院。
他越来越强烈、迫切、高兴地感觉到,小院有他的老伴、儿子、儿媳、孙女,以及小灰驴、小花猫、那群鸡,甚至那几十棵亲手栽种的树,培养的十几盆花。小院有他生活的乐趣,有他满足的寄托!他常常觉得够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够满足了!——于是,他又常常在自我开导,共产党领导闹革命没错。
邻人们问他,乔爹,你还差什么吗?
他就毫不犹豫,毫不含糊地说:“日你妈妈的!还差个孙子!”
想要个孙子是有盼头的,三狗儿房里生了个丫头娃儿,是不准生第二胎了。二狗儿房里还是空床,允许生。可是,日你妈妈的!二狗儿女人睡了五年多了,终不打影儿!是个公家伙!?是他的男人没用?哎!他只能干着急,没处使劲。
哎,要是让三狗儿女人生二胎,说不准是个胖小子,日你妈妈的!不让生二胎,这是谁规定的政策?这不是叫我乔家断子绝孙吗?
一想这些,他觉得国家这条政策订得不好,生儿育女,命中的事,要生就让他生呗,地不够,砌楼。粮不够吃,大家均着。日你妈妈的!黑冲他女人,整天没事干,东说西道的,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就靠卖嘴皮子拿工资!
十
老乔头想着想着,一支莫合烟抽得烧到了手,还剩米粒儿大的纸嘴儿,仍舍不得扔,侧着脑袋,撅起毛茸茸的胡须中那两片干裂的嘴唇,馋馋地吮着。好一会儿才扔了,又用脚使劲一磨。
天不早了。
老乔头站起身来:“狗儿他娘,饭好没好?”
“就好。你喊一声东屋里。”
东屋的竹帘仍静静地垂着。
“三狗儿,太阳晒着床了。睡!睡!头班公交汽车都早过啦,睡!”说完,一掉面,见党妹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盆热气的苞谷糊糊。他又回头朝着东屋,“吃过早饭,跟你女人去查查。”
东屋帘仍静静地垂着。
吃饭了,糊糊加馍馍。因为今天要锄地,是出大汗的活,老乔婆又炒了一大盘辣子,否则早饭是不炒菜的。
乡下人,夏天三顿都喜欢在外边吃,有树的就在树下,没树的就在屋背阴处。乔家小院里那棵老榆树下,几十年来,就是天然的露餐厅。
树长在院西墙根,也就是夜里放尿桶的地方。紧挨着树南边不远的地方就是肥堆,北边是鸡窝,鸡窝后边还有个自家的简易厕所。这些小设施本来都可以放到东半边的一些空地去,那儿,老乔头又寸土必争地捣刨了个小菜地,栽上西红柿、韭菜,既方便又省钱。锅烧开了,拽把菜,洗洗,炒炒,就能混过一顿。天天拎个篮子到市场上去买,一来没工夫,二来也不像农村里过日子的人家。
老乔头这样安排小院儿里的领地,老伴听他随他,不敢违拗。二狗儿三榔头捶不出个闷屁来。党妹无事不多话,人能过,她能过。三狗儿、三狗儿女人却强烈抗议,从她们摆出的理儿上看,也不尽无理。
“统共才茅厕大个地方,还种什么菜?不会去买呀?”这哪像对公公说话,“饭桌挨着粪堆,一边吃饭,一边闻臭气,恶心死了!谁爱闻谁闻去,我不在那儿吃。”
“没有粪儿臭,哪来米儿香?少娇!”
这话,在老乔头家小院里,只有老乔头才能说,而且声音不可太响。其他几个人,包括三狗儿,是没人敢顶她的。因为只有她能!时至今日,只有她才能给乔家接下个真种儿。尽管是个丫头,而且提前下种的丫头,然而别人却没有。所以,她觉得自己身价百倍,说话斗嘴总要占个上风。
三狗儿女人的话虽占了上风,但也不能说当公公的话是放屁!粪儿臭与米儿香,是包含着一定的科学道理 。但把粪堆移到桌边,一边吃着饭儿香,一边闻着粪儿臭,这实在是不能令人舒服。香与臭姑且不论,单是那一群群像直升飞机一样的绿头苍蝇,落在饭桌上、筷子上、脸上,就使人大为不快。同时会使人想起三狗儿女人一翻眼说的那句话:恶心!
然而,他们却可以安然无视这些嗡嗡乱飞的家伙,无动于衷地吃他们的饭。
早晨,尤其雾天,苍蝇的翅膀重,飞不高,飞不快,嗡嗡嗡,就能落到粥盆里,粥碗里。
最好的办法,就像党妹一样,双手盖着碗吃,这样既不会被公公说成娇,又加强卫生措施。至于别人怎么吃,她是不加问津的。在这个家里,一来没有她问的权利,二来没有她问的必要。她的原则是,多干活,少说话或不说话。
如果细细留心一下,桌上四个人吃粥的样儿,各不一样。
老乔头是响吃响咽。左手端起大花碗,肘撑在桌子上,嘴跟碗边尽量向左边偏足,屏足气,嘴唇倾到粥面凉处的一定深度,碗跟着嘴,再从左至右同时转动,根据屏气的容量,发出的响声有长有短。老乔头是个喝粥的老手,一般每口粥所发出的响声,正好是碗的半圆周,不太烫的粥,只转四五个半圆就完了。吃多?吃少?吃快?吃慢?是先喝粥?后吃馍馍?还是一边喝粥,一边就着馍馍?这对他,要分农忙农闲,要是冬天地里冻着,没事干,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拿着馍馍,半个半圆,咬一口馍馍,那是很有滋味的,是一种享受。
今天情况不一样,他不能有这种悠闲劲,十八条地里的玉米,在喊他救命!他必须带领家人在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先撂下半截地来。所以他手里的碗,不停地跟着嘴转,长长的哧啦声一个接一个。
老乔婆的吃跟他不一样,先把桌上所有人扔下的馍馍皮、馍馍屑,拾起来,捏成小块块,用筷子按到粥里去,浸一浸泡,再用筷子夹起馍馍皮,划着碗面上的凉粥,一口喝去一个洞。还要用手把不时吃到嘴里去的一缕白发,从嘴里捋出来,再压到耳根里,或者还要看看脚边的鸡、猫,一声咯咯,一声咪咪,将嘴里的嚼不动的硬皮儿,吐到地上,让那些仰着头的小动物一块儿品尝。
二狗儿吃粥始终保持着狗的特色,一碗粥盛来,不是马上就吃,先凉着,吃馍馍。当馍馍咽得嗓门发疼时,端起那碗粥,咕噜一口,就是一个大洞。碰上粥烧得不稠不稀,里边再撒一些绿豆儿红豆儿的,他仿佛遇见山珍海味似的,不吃个死饱,不松勺儿。有时讨厌的裤带,总是找不到最后一候眼,索性扔掉它,尽肚儿圆。不过今天,他是绝对吃不成那样的,一是粥太一般,二是考虑到地里干活弯腰是否有困难。
党妹的吃法,是标准的媳妇吃法。媳妇的吃法是没有响声,总是用筷子将开始凉了些的粥面子,划到靠嘴的地方,轻轻一吸。吸几口,再掰开一小块馍馍放进嘴里,咽也是没有声音的。
她正吃完第二碗的时候,婆婆抓起勺柄,在盆里哗哗搅,又对着东屋喊:“三狗儿,快吃,粥凉了。”
党妹只得,这是告诉她,粥要留给人呢。
党妹第一个放下碗,去拿锄头,准备下地。
老乔头说:“把水桶带走。”
那是一桶凉水,是为了去地里补充汗的排泄而备的,党妹刚要去提,二狗儿突然冒了一句:“我拎。”
你拎就你拎。党妹扛起锄头抢先出了小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