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存葆
人生的钻石,从来都是用汗水擦亮的。
二零零一年入夏以来,齐鲁多雨。沂蒙山中的大小水库,座座爆满。虽有险情频告,但满山遍野的庄稼葱茂翠绿,渴尘万斛的大地多年没有这样滋润了。
初秋,我小住沂蒙。昨夜又是一场豪雨。翌晨,仍有如烟似雾的细雨缥缥缈缈地下着。我从临沂城驱车赶至临沭、郯城接壤处的金鸡岭下。
这一带,向有“钻石之乡”的美誉。
金鸡岭乃一凡峰俗山,绝非旅游胜地,只是因了一九三七年曾有一颗特大钻石在此问世,而一度声噪宇内海外。
大雨总是生变着滔滔的摧毁,汩汩的洗涤,潺潺的流动,也孕育着默默的更新。大雨过后,这一带的地表上,常有晶莹透亮的钻石裸露而出。当地百姓,素有在雨后到田间岭坡寻觅钻石的俗尚。
我举目望着金鸡岭,霏霏雨丝,茫茫云霭,使我难睹它的真实面目,而那动听的蛙鸣,清脆的鸟啼,如鼓如琴的溪唱,更给这梦幻般的山野,平添了几分神秘。
沿途,我不时见到一些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足蹬草鞋的农夫、童稚,或徜徉于地埂田堰,或漫行于沟侧溪畔。那双双朴拙的草鞋分明在告诉我,他们像城市中众多买彩票的彩民一样,正在同命运之神进行着玄奥的对话。所不同的是:那城里的彩民是以金钱做赌注,企盼“孔方兄”光顾;而这山中的农人则以体力为抵押,希冀“赵公元帅”蒙恩。
钻石,又称金刚石,是财富和尊贵的象征,素被视作“宝石之王”,我国古书上称之为“夜明珠”。天然钻石重十克拉(五克拉等于一克)的不多见,超过百克拉的为特大钻石。中国有史似来,仅发现特大钻石四枚,而沂蒙山就占了三颗。
如果说金币是文明人类铸造的获取自由的“通行证”,那么向往富有则是人性中万古不泯的一种情愫。在这钻石之乡,围绕着钻石的寻找、占有与掠夺,虽然曾上演过一幕幕大大小小的悲喜剧,但笃信命运的人们,仍对钻石馨香祷祝,望眼欲穿。
这里的钻石隐匿于地表,源于三百三十三年前的一次毁灭性地震。地震发生在清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时,震中心郯城震级为八点五级,极震区烈度为十二度。主震后的两月内,临沂溺边地区,七级左右的地震频频发生,而有感地震则持续六年之久。《康熙郯城县志》在记述那次大地震时这样写道:“……其时地裂泉涌,上喷二三丈高,遍地水流,沟浍皆盈,移时即化为乌有。人立地上如履圆石,辗转摇晃,不能站立……其地裂处或缝宽不可越,或缝深不敢视……”伴随着这场人间大劫、旷世奇灾,由于地下岩层的断裂、错动与扭结,便将千万年前形成的、沉寂于地下岩层中的天然钻石冲击到地表。
在这钻石之乡,埋藏于地表中的钻石往往小如谷,中似麦,大若豆。此地农人侥幸捡到一颗,出手后或置地或买牛或造屋,算得上喜鹊登枝,吉星高照。
昔年,这一带的财主们在春季便备好大宗草鞋,长工下地前人足一双,收工后再将草鞋一一收缴,并派心腹看管。俟秋后,地净场光,地主便将长工穿过的草鞋,堆成“鞋山”,付之一炬。淘涤灰烬后,常能获得一些星星点点的细小钻石。且莫小觑这些草鞋缝中的细微之物,它们不仅可抵付长工们的工钱,还常能使财主得到一笔外财。一般农家,也大都有穿草鞋下地的习俗,尤其是雨后从田野归来,人们总是仔细拍掉附着在草鞋缝隙的沙砾,细观有无命运之神的恩赐……
清朝末年,德国人曾在这里买下大片瘦岭薄地,雇人掏井采挖,日耳曼人到底从这里攫走了多少宝物,也许只有上帝知道。
人民公社化后,钻石之乡的社员开山辟岭,深翻土地,埋于沙土中的钻石常被农人捡到。据说,这一带的村庄里,几乎户户都有一枚或几颗大小不等的钻石,作为镇家之宝,除亲朋好友灯下把玩之外,一般秘不示人。
金鸡岭之炬赫天下,始自一九三七年金秋。这岭下有村日莫罗疃。村中农人罗佃帮在雨后修整菜园水沟时,用锨一下掘出一颗特大钻石。这钻石重六两八钱(近十六两一斤的旧秤计),照国际惯例换算,合二百八十一点二五克拉,是迄今为止我国发现的最大一颗天然钻石。
这颗特大钻石大如核桃,状似出壳雏鸡,且又出自金鸡岭下,故以“金鸡钻石”称之。金鸡钻石,黄灿灿,亮晶晶,白日观看,色彩绚丽,乱人双瞳;暗夜视之,毫光四射,璀璨灼目。这造物主的杰作,世界罕有,中国称冠。此等连城之物,莫说落于一区区农人之手,即使在一国之君掌上,也会被视作隋侯之珠,和氏之璧。
然而,命运之神往往半是天使半是魔鬼,半是驯鸽半是恶狼,它随时可以拥抱你,也随时可以吞噬你;它今日可以赠你以鲜花,明朝又可能抛你以血泪。
据罗佃帮亲友中的长者回忆:意外飞来的“金鸡”,使罗佃帮乐得满面生辉,乐得抓耳挠腮,乐得嘴难合拢,乐得怦怦心跳。当天夜里,他紧关院门,在院中设下香案,摆上供品,率全家老小,面对苍天,三拜九叩……
大喜过后,罗佃帮对如何处置“金鸡”,却一筹莫展,手足无措。对一个餐风饮露、舞镰割禾的农人来说,“金鸡”若不能换成银洋,它只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而已。更何况岁值兵荒马乱,偏僻山村也时有狗吠之警。罗佃帮偶获“金鸡”,既不能公开拍卖,也不敢四处张扬。
半月后,罗佃帮方通过至亲介绍,识得邻村一王姓商人。时主氏在上海开一皮货公司,身在十里洋场,自是见多识广。王提出以田四十亩、牛两头、马车一辆,换取“金鸡”。罗佃帮与亲朋好友计议,觉价码太低,便没有出手。
财富虽是最迷惑人的东西,但它有时对人灵魂的侵害却较诸任何毒药更有毒。这天外飞来的“金鸡”,此时已像魔鬼一样开始折磨罗佃帮了。这特大钻石,价值几何,罗佃帮心中无底,生怕挨坑,便托人多处打探。但此等奇宝,无人能估量出它的价值。亲友中有一走京闯卫者密语告罗:“金鸡”少说也能换得良圈百顷,豪宅几处。而罗佃帮首先想到的是,待宝物出手后,应先置钢枪十枝,雇人看家护院……
罗生怕“金鸡”被豪强掠去,终日心有余悸,疑神疑鬼。为防不虞,他时而将“金鸡”匿于房檐下的雀巢,时而又将之埋入水缸下的泥土,即使这样,他仍诚惶诚恐,惧怕匪人得知后乘风高月黑闯入家中,掘地三尺。最后,他趁夤夜时分,将“金鸡”藏于菜园一角的芦蓊草下。每天假借管理菜蔬之机,悄悄窥视几遭。
罗佃帮获“金鸡”之讯,终被伪乡长朱英三、伪队长朱希品闻知。“两朱”乃恃强凌弱、渔肉乡里之徒,岂肯放过夺宝良机。“两朱”三番五次闯入罗门,假惺惺道:当今乱世之秋,土匪蜂起,有宝藏在家中,必会招来无妄之灾,到大祸临头之时,悔之枸晚。不如将奇宝暂由他俩代为保管,伺机出卖。
罗佃帮经不住“两朱”的恫吓与纠缠,又慑于“土皇帝”的淫威,只得忍痛将“金鸡”交出。
此时的“两朱”,也断然不会想到,命运之神正为他俩设下了死亡的陷阱。他俩夺得“金鸡”之日,正是踏上不归之路的开始。
时隔数日,“两朱”鲸吞“金鸡”之事,便传到县警察局长张英杰耳中。张为非作歹,残民以逞,是闻名鲁南的恶棍。他当即差人将“两朱”传唤至局中,声色俱厉,逼“两朱”立马交出“金鸡”,声言稍有怠慢,定叫“两朱”做刀下之鬼。“两朱”如同小鬼见到阎罗,只得将奇宝乖乖奉上。张英杰霸得“金鸡”后,“两朱”便神秘失踪。有人说“两朱”被秘密枪杀;有人云“两朱”被暗夜活埋;也有人道“两朱”被装进麻袋,坠石投进沂河……从此,“两朱”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俩到底登上哪册鬼录,至今仍是难解之谜。
恶徒偶尔也会捻捻手中的佛珠。张英杰在获得奇宝之后,为掩人耳目,便派人告知“金鸡”的发现者罗佃帮到警察局拉小麦,罗这时方得知钻石已落入警察局局长之手。他借得马车两辆,与亲友一道赶到警察局,张只给罗小麦八百斤。“金砖换了块豆腐价”,实同明抢暗夺无异。罗佃帮回肠九转,心如刀绞,将小麦拉回家后,便悲愤交加,病倒在床。乡亲们对警察局局长这等吃肉不吐骨头的贪婪行径,气恼不过,便让四名壮汉用担架抬罗,于一清晨赶至警察局门口,要钱给罗治病。谁知,门卫不予通报。时至下午,张英杰才摇头晃脑地走了出来。当他得知罗的来意后,竟鼓眼暴睛,凶相毕露。他挥动随身携带的皮鞭,朝病倒在担架上的罗,劈头盖脸一顿猛抽。村人见势不妙,抬罗往村中急返,未抵家门,被抽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的罗佃帮便魂归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