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拉旦·淖尔
我在得到幸福时跟失去幸福时一样慌乱不安。
草原阳光雪水
人类的脉搏是阳光和土地。人类的血液是水和森林。
风吹过草原,摇动草地深处所有站立的芨芨草和滩上爬着的荒草。我放羊群的帐篷像一头肥壮的黑牦牛,平静地卧在地上,在风里稳稳地守护着家园。我从城里带回去的黄色铜铃铛就挂在帐篷顶的房杆上,风携带着铃声雨点般击过粗犷的大草原。
阳光把风揉成金黄色,把空气切成碎块,然后雪片似的从天上飘落。祁连山,汉人一样强大的名字,伸开巨臂怀抱着河西八个家大草原。八个家是我出生的地方,在我睁眼看世界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浩阔的森林,男人样的群山和女人样的羊群,洁白的羊群像母亲的乳峰在柔软的青草地上游动,游过一片又一片肥旺的青草地。
晚霞的光辉像巨大的梦镜铺天盖地而来,给无际的草地盖上一层无际的金色帷幔。我的胸怀在大草原的呵护中,开阔、博大,雄浑的祁连山赋予了我大山一般的灵魂,人类有这样一片辽阔的大草原养育出无穷无尽的牛羊,人世间该有如此博大的爱。
初潮不期而至
上帝对人做了两种区别,一种男人,一种女人。
我在这块故土的青草地上踏着祖先的脚步,顶风冒雨。一代一代与羊们为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和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冬天羊妈妈们能产下更多的羊羔来扩大我们的羊群。七岁这一年,我家的母羊都是先进生产者,好多个晚上我和萨日朗姐姐守在羊圈里,我提着煤油灯,萨日朗手忙脚乱地做母羊的助产医生,她根本顾不上披起从肩膀滑落下来的皮袄,我一只手缩在皮袄里,一只手护着油灯。尽管这样,风还是多次让我们和我们的羊群陷入了黑暗。萨日朗伸着血手一次次点亮油灯,脚下柔软的羊粪在冬天全变成硬邦邦的小石子,我的脚在皮靴里冻僵了。风不时扑进羊圈带着剑样的冰冷刺在脸上,萨日朗长长的睫毛上结着小冰珠,她的眼睛在冬天的夜里明亮地闪烁着,盯着产羔的母羊,脸上布满幸福的红光。就在这天夜里,我被我的初潮吓哭了。这种确定我性别的液体在我的心智混沌未开时不期而至。清晨,血红的阳光金光闪闪地照到草原,照在帐篷顶上时,萨日朗喊我起床。母亲去世以后,萨日朗每天都这样喊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天窗上血红的阳光在亲密地拥抱着帐篷,每当这时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和激动。我美美地伸个懒腰才从炕上坐起来,转眼就看见我睡觉的那块地方有一摊血染红了父亲用了四十年的青羊皮褥子。我睡在我们的帐篷里,炕是萨日朗和父亲用驴从山下沟里驮来的石板拼成的。萨日朗每天用干羊粪把父亲和我们的炕烧得滚烫,寒风在帐篷外肆虐,帐篷里面温暖如春。我想知道血是从哪里流出的,后来我发现这是我的血。那个早晨,我坐在炕上,围在被子里拼命流泪,我想母亲,想母亲去世的那个寒冷的夜晚她应该告诉我许多生活的秘密,可她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我害怕极了,我感到六神无主,一种被抛弃的无助感向我袭来。萨日朗煮好了奶茶,酥油和****在碗沿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黄油,任她如何催促叫喊我就是不下炕。你到底怎么了脑傲,萨日朗问我。守护了一夜母羊的萨日朗,眼睛有些浮肿,声音里带着风吹过芨芨草的那种苍凉之音。我的大脑里装满了母羊产羔的情景。母羊产羔都是要先流血的,然后羊羔才浴血而出,我现在也流血了,我担心我也会产下一只羊羔来。我藏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母亲从没有告诉过我有关女孩子的常识,我呆呆地坐在炕上护住我的秘密。萨日朗不耐烦了,她走到炕前来抱我,我死压住褥子任眼泪汹涌奔流。我多么想喊叫一声:萨日朗,我快要生羊羔了。脑傲,羊们该吃草了,你不能再这样闹下去了。说着她连同被子和我一起抱起来,那摊初潮血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格外鲜红,萨日朗揭穿了我一个早上的恐惧。这个早上,萨日朗拥抱了我,像母亲一样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她说我的脑傲你长大了。
这个早上,萨日朗给我讲了母羊产羔和女人来月经生孩子的事。从那天早上开始,恐惧和忧虑一直伴随我,我突然有了一种对生活的拒绝情绪。我不再欢迎男人们走过我的帐篷,更不愿意他们走进我家的帐篷里。我知道男人身上有一种武器可以使女人像母羊一样生孩子。
阳光下的向日葵
爱是生命成长的过程。
人的天性是渴望成熟和拥有幸福。自从那天早晨我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怀和爱抚,在我恐惧得六神无主时萨日朗用拥抱和吻解救了我,镇定了我,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我觉得只有女性的爱才是真实的,只有女性的爱才可给我带来安全和信赖。
那个早晨我懂得了爱和温存,我时时渴望萨日朗来拥抱我,用她女性的温情和真诚爱护我。她使我懂得了人与人之间有一种美好的东西存在着。这种美好像一棵向日葵,在阳光下灿烂地成长着。有一天夜里我钻进萨日朗充满奶油味的被子里,在她饱满的胸脯和结实的手臂里我知道了一个身体和另一个身体是有着温存关系的。萨日朗的****饱满、挺拔,像两颗熟透的大桃子。我朦胧想到,会有另一个人来吃掉这桃子的,那时候我一直紧张地警惕着身边的事物。
七岁这一年我只记住了萨日朗温暖的被窝和奶油的香味。不管天有多冷,雨有多大,只要躺进萨日朗温暖的怀抱,很快我就会做起天上鸟和云朵、地上草和野花的梦。
我曾对着深远的蓝天,奔驰的马群,撼人心魄的雷声和击穿天宇的闪电起誓:这一生我不会和男人一起去过血淋淋的生活,我要和萨日朗姐姐长相厮守。我想,我的起誓是应验的,如果我有了婚姻和出现婚姻的断裂就是我今天对苍天起誓的见证。
生命的颤叫
生命的结合敲出身体的音乐。
八个家草原在寒冷的冬天里慢悠悠地远去,森林里的树木由白变绿,扑面而来的是又一个鲜润的春天,整个草原都洋溢着冰雪消融之后泥土的甜腥味,还有草根萌芽的清香味,还有牲畜们浓浓淡谈的****气息。一切都被春风吹拂着,带来新鲜和活力,一切都在春风的吹拂中,在阳光下飘荡。草原的春天是一个生机盎然,野花芬芳的季节。冬天诞生的羊羔们现在正在明媚的阳光下欢腾跳跃,它们比它们的父母还懂得享受生活,哪里有青草就赶往哪里。羊和青草间本来就是没有边界的,它们是两种生命组合而起的一种生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