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雪开始融化,雪水漫溢下来,我们再也用不着去十几公里外的井里打水了。祁连山给她的儿女们预备了足够的乳汁,佛祖赐予了人间如此广阔而美丽的大草原,八个家草原瞬间肥得流油。牦牛、马群、羊只许多牲畜们剽悍强劲油光可鉴。一个个情焰汹汹,阳光下的草原变成了它们无尽的欢场,一道道乳白的****挟带着生命的颤叫,与雪峰融水交相轰鸣。我感到了潮身的恐惧,那肆无忌惮的轰鸣声,令我毛骨悚然,它们究竟意欲何为,让天空和大地不得安宁?帐篷里已经热成了蒸笼,阳光直窜进来,烘熟酸奶,不用生火做饭,我们随口即可吃到鲜奶和油煮曲拉。帐篷外的草地上白花花地晒了一地曲拉,我们也和动物一样身体强壮健康。看看萨日朗吧,宽松的衣服已包不住她丰满的身躯,脸上红光闪闪,在这个春天,我时时被她烧烤着,她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热力四射。萨日朗化为一颗太阳,而我仍保持着月亮的冰凉。她为此焦急万分。她说,你把那么多的东西都吃到哪儿了?我看看她,反躬自问,真的,我对不起天地的慷慨赐予。在萨日朗面前我有些不好意思。到了夏天她的两个乳房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化为两座与日月同辉的雪峰。她的花格格衬衣如风中的帐篷,饱满张扬,晚上我再也不敢碰她的胸脯,生怕被滚滚乳汁淹没。这时候,我恍惚知晓了男女间的秘密。我一天天在成熟,成熟的慌乱也在一天天加剧。我害怕萨日朗和别人在一起,我从牲畜那里知道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我对所有来我家做客的男人都怀有挥之不去的敌意。而萨日朗总是很热情,给他们茶喝、给他们东西吃。有一天,我从牧场上回来,巴特坐在我家的帐篷里,萨日朗挨着他坐在毡垫上,他们正在说着什么,见我进来都不说了,萨日朗神情默默,盯着茶壶,巴特脸色平静,伸手抓起一块羊骨啃着,还给自己添了一碗热茶。我站在地上,盯着萨日朗的脸看了半天,她什么也不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茶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巴特像在自家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巴特这小子,我早就看出他不怀好意,去年和萨日朗去八子墩赶过马群。现在竟然无所顾忌地坐在我家的帐篷里,一个恶念自天而降:我想杀了这个小子。当巴特又拿起壶给自己添茶时我一脚踢翻了他手中的茶壶,滚烫的奶茶溅在他身上,也溅在了萨日朗身上。巴特默默无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愤怒极了。我想我的眼睛里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一把利剑。可他一点都不慌张,从容地起身找来毛巾。我抓起宰羊刀扑向他,萨日朗冲上来将我死死抱住,刀尖离巴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喘着粗气在她怀里挣扎,但萨日朗的力气太大了。我仿佛听见我的声音在空中炸响,震得帐篷微微颤抖。巴特走出帐篷,不慌不忙,从容自然,就像在自己家里自由出入一样。他的从容让我热血奔涌,鼻血喷流,萨日朗一时惊得面无人色。
那一天我流血不止,最后是父亲用土办法为我止了血。萨日朗像犯人一样跟前跑后,泪落衣襟。由于失血过多,我在炕上躺了好多天,浑身稀软,脸色如纸。父亲杀了一只肥羯羊每天给我炖肉汤喝。我坚持不和萨日朗说话,也不与她同衾共枕。我知道,这些羊肉汤都是她亲手为我炖做的。每晚我都睡不安稳,总觉得被子里有一股松脂味。我不知道萨日朗能否安睡,我每翻身她就问候我。我坚持不理她,她把羊肉汤端来我也不伸手去接,等她无奈地放到炕桌上离开后我才独自享用。这样过了十多天,我说不清心里啥滋味,每夜我都能听到她沉重的叹息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息。清晨,听见她起床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孤单。我盼着下午快点到来,盼着萨日朗不要去放羊,我实在害怕离开她。我已经从她温暖的怀抱里找到了自己,那种和谐的睡眠是我一生享受过的最好的睡眠,那种甘甜的气息就像我身边正流淌着的小河,我饮着河水欢快地成长,我已习惯了萨日朗身上那种独特的气息,习惯了依傍她。这些天,我像一只失群的羊羔,灵魂在旷野里迎风呼叫。那一夜我惊醒过来,我发现自己钻进了萨日朗的被窝,一只手搭在她胸脯上,等我完全清醒过来时我仍没有动,静静地呼吸着这种能让我产生幻觉的气息。这种气息是那样的坚挺有力,它支持着我,每当我要倒下时,就有一双大手托起我,我再次感受到了幸福和依靠。我突然觉得我很对不起萨日朗,母亲去世后她就是我的母亲,尽管她只长我几岁。昨天父亲告诉我萨日朗不是我的亲姐姐,父亲还说她迟早要嫁人。那一夜,我没有将手挪开,我用另一只手找到了萨日朗的手,我睁开眼睛看她,她的眼睛在朝阳升起时深沉得像一潭湖水,波光粼粼,美丽得令人心碎。她像呵护一棵小草一样地看着我,那种神情使我陶醉。萨日朗用手在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她的这个举动再次感动了我,我的泪水落满她的****,我突然有一种永远抓住她的冲动。我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问她还要嫁人吗?她说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嫁。回答我的这句话就像昨天从我家帐篷顶上滚过的雷声一样又一次让我身体颤抖起来。
我在得到幸福时跟失去幸福时一样慌乱不安。我用尽全力搂住萨日朗说你不能嫁人。说这话时,我只有十二岁,萨日朗刚满十七岁。
轻轻地走了
彻底的死亡,是上帝对人最大的惩罚。
我的美好的记忆都是十三岁以前的,十三岁以后一场灾难使我再次懂得了生活并没有预期的那么美好。人最伟大的幻想也比不上天意的变化。只有天说了才算。
这天清晨,父亲让萨日朗去八子墩秋场赶走一群正在啃吃我家牧草的马匹,以往这个季节父亲或是萨日朗都要去八子墩草场看护牧草的。我将萨日朗送出好远,直到她翻过山包消失在草原深处。三天过去了,萨日朗还没回来,父亲坐卧不宁,一种不祥的预感雾一样弥漫开来。我想对父亲说八子墩那边的河水上涨了,但不敢说。父亲已经喝不下早茶了,因为萨日朗走了之后落了一场少见的暴雨。父亲连夜骑着快马朝八子墩奔去。临出门父亲说回来就给萨日朗办婚事。我站在夜色里看着父亲骑上马,听着马蹄声消失在夜幕深处,我盼着萨日朗早点回来。这天夜里我戴在手上的串珠莫名其妙地断了,这使我更加慌张和恐惧。在火炉边坐了整整一夜。四天后我远远看见父亲和巴特,还有另外一些人朝我家走来。父亲被人们拥簇着,举步艰难,我迎上去大声问萨日朗在哪儿,父亲泪流满面,沉默不语。我揪住他的衣角大声问萨日朗在哪儿,巴特走过来拉开我,别的人也围过来,他们的沉默使我明白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我眼前一片漆黑,热血上涌,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太阳照耀着我家帐篷,巴特坐在我身边。巴特说你睡了三天了,流了好多鼻血。我看见我手上扎着一根针,赤脚医生正在给我输液。父亲进来了,父亲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头发全白了,背更驼了。父亲说萨日朗找你母亲去了。他扭头走出帐篷,不愿让我看到他悲伤的样子。萨日朗和那匹骏马一同嫁给河神了。
我躺在炕上没有任何知觉,身体像云一样飘荡,不知时光流逝到了哪里,满脑子都是萨日朗。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头晕目眩,血流如注,醒来身边总有许多人。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间,父亲送我下山,第一次离开八个家草原,第一次真正地离开了萨日朗。我在县城里很不习惯地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我努力不去想八个家草原,努力来适应新生活,但是萨日朗每天都在我梦里。那清脆的笑,湖水一样深沉的眼睛,打奶的动作和牧羊的歌声时时陪伴着我。
轻轻地走了,带走了我的云彩,我的天空,我的风,我的草原,还有我的梦想。也带走了我那母亲般的乳房。我留下了她穿过的一双靴子和她那散发着奶油味的被子,这是我一生一世的珍藏。
我经常在黄昏的风里仰望天空,任泪水纷飞。经常向空宇茫茫处大声喊:萨日朗回来!我的声音穿透脚下这块厚重的土地,击碎漫天的云雾,敲响这把铜制的铃铛,为我的萨日朗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