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人生仪礼正仿佛一根长长的丝线,把人的肉体生命、观念(文化)生命的各个阶段连串起来,使人之所以为人。又由于时空、环境诸多因素的作用,使此人之所以为此人,彼人之所以为彼人。
在民俗的观念与实践中,人生仪礼呈现为由生到死的生活过程和由死到生的信仰过程的循环。所谓人生,就是人这种特殊动物的生存与生活,生存是生命的保存,往往被认为更多地带有自然性;生活则是为了生存、发展而进行的活动,更多地被赋予了社会、文化的色彩。
一个人的肉体生命,必然会经历出生—成长—成熟—衰老—死亡的过程,不会停顿,也不可能逆转,就如飞逝的时间。这是人以及一切动物、植物的共同命运。动、植物靠着生殖、繁衍的本能在努力地进行着自身的新陈代谢,顽强地在世界上生存;而人在这生存本能之上,又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上添加了浓重的文化色彩,不仅使自己在世界上生存,而且使自己能够也许并不那么坦然地直面自我的死亡。
人类未必是惟一对死亡有清醒认识的动物(据说大象也有类似人类葬礼的行为),但却是惟一能对死亡有所思考有所作为的动物。人类可以在他的生命之轮的前行运转中为自己安排种种的活动,帮助自己生存得更好,从而也使自己拥有丰富多彩的生活。
人生礼俗(民俗学的规范术语为人生仪礼,鉴于“礼俗”一词更容易为大众接受,故而书名使用“人生礼俗”)正是人类安排的使自己的生命有内容、有价值的活动之一。
关于仪礼,有学者定义为人在一生中几个重要环节上所经过的具有一定仪式的行为过程,是将个体生命加以社会化的程序规范和阶段性标志;有认为它是指人的一生中,在不同的生活和年龄阶段所举行的不同的仪式和礼节;也有以为它是广泛存在于人类个体人生各个阶段的各种各样的礼仪规则,是随着个人人生不可逆时间的各个阶段顺序举行的连续性礼仪。
一般而言,诞生、成年、婚姻、丧葬被认为是人生中最为重要、关键的时刻,于是,在这几个时间段就形成了所谓四大人生仪礼,体现出人生仪礼的阶段性特征,但是,人生仪礼还具有另一个同样重要的特征:连续性。不仅仅是几个关键点的连续,一年一度的生日庆贺使人生仪礼在一个相对均匀的时间内不断得到确认,并且在人生步入老年阶段时抖然亮出一个超越平凡生日活动的祝寿仪式,使人生仪礼在盛大婚礼之后的平缓发展的过程中有了一抹闪亮的夕阳之光,直到生命之烛终于熄灭。
可以说,人生仪礼正仿佛一根长长的丝线,把人的肉体生命、观念(文化)生命的各个阶段连串起来,使人之所以为人。又由于时空、环境诸多因素的作用,使此人之所以为此人,彼人之所以为彼人。
中国人的人生仪礼积存着厚重的历史蕴涵,呈现出丰富多彩的面貌。笔墨所限,我们观照的人生仪礼以汉民族为主。
镜头一:向死而生
男人捧着父亲的遗像,走在出殡的路上。
他的已经花白的头发显得蓬乱不堪,胡须也没有修剪,使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为苍老。
他的左右,有两个人搀架着他,身后跟着众多的穿着孝衣的儿孙们。
男人踉跄着脚步,心中的悲伤已经渐渐平复。父亲高寿而终,让他在乡邻面前赚足了面子。这时,他在脑海中开始回忆父亲。
父亲和母亲一共生养了他们姊妹四个,他是老疙瘩,因为是独子,备受宠爱。他们姊妹四个一共又生养了十来个子女,对父母而言,子孙满堂,令人羡慕,正好安享天伦之乐。但人生苦短,先是母亲撒手人寰,如今,父亲也耐不住人世的寂寞,找他的老伴儿去了。
棺木已经入土,男人领着他的儿女子侄一起跪下叩头。
抬起头时,正看到供在坟前的父亲遗像。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男人,仿佛要传达什么。
男人霎那间悲从心来,他号啕着哭了起来。
身后更多更响的哭喊很快把男人的声音淹没了。
回家的路上,男人的脚步沉重了许多,不只是因为父亲和他从此阴阳两隔,而且他已深切地感到了死亡向自己的靠近。
整理老人留下的遗物,男人在一个小木盒子里发现了一只颜色已经变乌的银锁,他颤颤地把银锁捧在手里,果然,是他小时候戴的那只,银锁把男人的思绪又拉回到了从前。
他在全家人的期盼和等待中降生了。外婆家送来了里表三新的棉衣、棉裤,漂亮的虎头鞋、虎头帽,还有一大盆鸡蛋;在他三天时,祖母请人来给他洗礼;满月时母亲抱他回外婆家;然后是百天时挂上这把银锁,一直挂到一岁;一岁时又让他抓周;以后每年生日都有好吃好玩的东西,一直到他长大;父母请了媒人去为他提亲,来来往往,于是他有了媳妇;再接着自己的儿子、女儿一一出世,他又开始为他们忙着过三朝、过满月、过百天、过周岁;现在他的老大也已经定了亲,要不是父亲去世,新媳妇怕也该进门了。
如今父亲走了,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个该走的就是他自己了。
男人觉得,父亲自己—儿子,儿子还会有儿子,可以无限地延递下去,他的家族一直人丁生旺,娶来的女人(比如他的母亲、他的媳妇)都很能生养,这是祖宗积德啊。希望这种旺盛的生产力继续传下去,传下去。男人为此觉得欣慰和自豪。
男人又觉得,童年—少年—成年—中年—老年,自己的生命已过老迈,去年儿女们已经为他办了五十大寿。如今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他的生命靠什么延续呢?能像自己的母亲、甚至父亲那样,在已经离开的日子还被子女记得、纪念吗?男人觉得没底和不安。
人们都说,人死并不是真死,只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生活,要不,怎么会托梦给活着的人交待事情、提出要求呢?人们又说,人死只是身体死,魂儿会找地方重新托生。那父母托生了吗?又托生到哪里去了?
男人胡乱地想着。很多事情他并不明白,很多事情他又异常清楚。比如眼下,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打起精神,形将就木是现实,却也不可怕。他得健健康康地活着,好让大儿子守完孝后能赶快成亲。他还要好好地为儿子操办一番。儿媳妇进了门,再怀孕生了娃儿,他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还不行,儿子还年轻,怕懂不了多少规矩,这孩子出世后该办的事也太多了,还是得趁自己身体还行,好好地教教儿子。如果自己有福,能再见到一代新人,那么他的离去就要比父母更为风光——四世同堂啊!
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人的生命是起点、终点分明,直线演进的。在这样一个完整的时间段,人生仪礼顺次开展,从生命在母体中孕育开始,过渡到诞生礼,再过渡到成年礼,再到婚礼,到寿礼,到丧葬礼,画上一个表示结束的句号。这一过程是与人的肉体生命或者说生理生命合拍的。但是,就民俗学研究的对象而言,信仰是重要内容,而民间百姓对人生的看法大多不是辩证的,也不是唯物的。他们相信灵魂,相信转世,死在他们看来,不是终点,而是转换,所以,在这种观念影响下的人生仪礼就不会有真正的终点,它在人们的意念中是循环的一个圆圈。
镜头中的男人,可以视为传统社会文化浸润下的中国人的缩影,在自己所在的家世的链条环中努力地扮演着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而就他个人而言,从小到大,从大到老,肉体生命之外,还有一种观念生命与他相伴,应该说,是与这个人类生活的世界相伴。他以自己的所经所历在耗费肉体生命,在实践观念生命。观念生命依附于肉体生命,随着后者的生理变化而自然地分段分节,在这些节口,总有形形色色的礼仪活动;观念生命又超越于肉体生命,在肉体生命生前死后都有延续、发展,延展阶段,也不缺五彩缤纷的活剧搬演。
关于人生仪礼的研究,历来是民俗学的重要内容。在这一方面做出特别贡献的是法国民俗学家范·热纳(也译作凡·热纳、范·吉纳普、根纳普、格耐普)。他把人生仪礼称为“通过仪式”,认为这些在人生重要关节点发生的仪礼具有“通过仪式”的特征,他就是从“通过”的角度对人生仪礼进行了系统的研究。
热纳根据自己的观察分析将“通过仪式”分为三个主要过程:分离仪式,即与原社会关系脱离隔绝的阶段,是人与过去分离的状态;过渡仪式,即从一种状况进入另一种状况的中间阶段或者说等待阶段,是一种过渡、缺少限定的状态;整合仪式,即与新的社会关系结合为一体的阶段,是进入新的环境的状态。这三个阶段在各种人生仪礼中并不是均等分配的,不同的仪式所突出的阶段是不同的。一般说来,丧葬礼更强调分离仪式,婚礼突出的是整合仪式,而怀孕、定婚,特别是成年礼则把过渡仪式放在突出的地位。
热纳在对丧葬礼的具体分析中顾及了各个阶段的内容。他指出,分离仪式旨在断绝死者与原来社会的关系,其仪式性的行动包括:移出尸体,焚烧死者的用具,在一些地区,还有将死者灵魂驱赶出房屋、村落乃至部落领地的仪式;过渡仪式是进入新的社会关系的等待准备阶段,生者与死者的过渡期是相对应的。丧礼中一般都有的停尸待葬的时间是过渡期的标志。有的民族还要等到尸体完全腐烂后,再行二次丧葬仪式;丧礼中的整合仪式同样有着重要意义,埋葬之后和纪念活动中的宾饮、集会起着将群体的成员重新联系起来的作用,这种联系也将死者包括在内。它一方面修复因社会成员的去世造成的原来秩序的毁损,使生者重新结成整体,同时也使死者与他应进入的另一世界的群体结合起来。
热纳最后将人生仪礼的特点定位在以不可逆的时间为背景,旨在说明不可逆的经过。应该承认,热纳的有关理论,奠定了人生仪礼研究的基础。
人生仪礼最重要的基石是上面说到的人的生理特点和民俗信仰,它与人的一生常相伴随,人生是生理的人生,也是观念的人生。就时间而言,观念的人生前超后越于生理的人生,所以,人生仪礼有时与当事人自身的生理生命存在或现实行为脱离,就是说,人生仪礼的主体是超越肉体生命和现实生活的人。
有人把人生比喻为竹,竹子的节口就是人生的启承转换的时间点,就是相应的仪礼发生的时间点。有人把人生的过程形容为过关,好像中国人非常熟悉的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每到一关,总会有相应的故事发生,而且都不失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