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人生礼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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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命的呼唤与祈愿——诞生礼(3)

夜深了,院子里早已宴散人空。女人收拾了家什,似乎一点也觉不出累,她关好房门,看见自己的男人正盯着床上那个包着小儿衣服的冬瓜——她这时才看见那是一只大冬瓜——憨憨地笑。走近去,她也忍不住乐了。那冬瓜上用彩色画出了人的眉眼,还咧着个大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睡吧。”说着,她就伸手去抱那冬瓜。男人拦住了她。

“不抱一边儿去咋睡觉?”她感到不解。

男人笑了,笑得有些坏:“完了事儿你得搂着它睡一夜。等明年这时候,你搂着的就是咱俩的娃儿了。”

风平浪静之后,男人背过身沉沉地睡去。女人也侧过身,把大冬瓜搂进自己的怀里,在憧憬和期待中也渐渐进入了梦乡。她的嘴角挂着笑意,梦里一定有个大眼双眼皮、小嘴疙瘩鼻的漂亮宝宝在冲她一声声地叫:“娘、娘”。

女人不会看到,也不会想到,在她感应着“种瓜得瓜”的兆应之时,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有另一个女人也在经历着和她类似的事情。

这个女人有点特别,她没有嫁出门。她的爹一共生养了她们姐妹四个,在村子里受尽了欺负——谁让她家没一个男孩儿撑着门面呢。于是,她爹做主,为她这个大闺女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婿是外乡人,有的是力气,干活儿是把好手。她只相了对方一眼就把亲事给定下了。

婚后的日子也算美满。有了女婿跟自己一起下地,当爹的腰杆直了不少。娘也不会闲着,除了整天做饭洗衣地照顾着女儿女婿,这天,还专门杀了家里养的最漂亮威武的大白公鸡。

女人有些不明白,这只鸡天天早上准时打鸣,一家人听到它叫,就一个个收拾起床,开始一天的活计。尽管初婚的那段时间,她和自己的男人都有点怨气这只鸡叫得太早。但怨归怨,如今一旦少了它,还真觉得不习惯。

娘可没功夫去考虑闺女的这些心思,她麻利地摘毛,清洗,很快,浓浓的肉香就飘满了整个小院。

爹和丈夫都下地了,娘已经把鸡煮好,捞到了一只大碗里,凉得差不多了,端到屋里:“妮子,把这只鸡给吃了,一点不能剩!端着碗,躲门后吃,吃完才准出来。”

她有点犯难,不是她不想吃,她是怕吃不完这么大一只鸡。

“等爹和他回来一块儿吃吧。”她说。

“不中!”

“那给他们留点儿?”

“不中!现在不是你心疼他们的时候,这就是专门给你弄着吃的。你吃完了这只鸡,来年我才能抱孙子。”

娘的话说到了这儿,就没办法再违拗了。

女人只吃得满嘴流油,好歹把这只寄托着家人期盼生子愿望的公鸡肉全塞进了肚子。

晚上的节目依旧,只是开演着的对话多了几句:

“今儿个咱娘叫我吃了一只鸡,还叫躲到门后吃!”

“为啥儿?”

“不知道,反正说这样能早点生儿子。”

“真的?”

“娘这么说。”

“要是吃鸡就能生儿子,我让你天天吃。”

“中了吧,都快撑死我了。天天吃还受得了……”

女人突然顿了口,她看到男人的坏笑,不禁臊得脸红,比她白天吃的那只鸡的鸡冠还要红……

脸红归脸红,女人的心里却漾着喜悦,漾着期望。

摸瓜和吃鸡,尽管在行为层面上并无密切的关联,但在心理层面上都与求子有着密切的干系,而且其根源背景及象征意义都是类似的,所以放在一起叙述。

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这两种行为(与此类似的还有很多,这里只举此二端为代表)均与食物有关,反映着原始先民食、色交通相感的心理遗传。

先说摸瓜,在一些风俗文献中,多记为“摸秋”,由于“摸”的行为常不愿为人知,与偷窃无二,所以也叫“偷秋”。凡事总有例外,有些地方的“偷”,行为极不隐秘,反而故意张扬,让被偷的主人知道,主人得知自己地里的瓜被偷走,自然会破口大骂偷瓜之贼,而偷瓜的人正是要讨这骂,而且认为主人骂得越多越好。这种故意外露的行为虽与背着人不知道而行的“偷”的本义有些距离,但故意讨骂及主人所骂之语均离不开“偷窃”之义,也算是一种变异之“偷”罢。摸或偷,指行为方式,秋,既指春夏秋冬的秋之时令,也取“春华秋实”的象征意义,以秋为结果、瓜熟——以物拟人,以人拟物——的吉象。

外形是瓜,功能是盒,是实用器皿,是艺术作品,更是人类文化象征的承载。“绵绵瓜瓞”的颂歌从先秦唱响之后,就没有在至今为止的历史中停歇,自今以后也未必能够休止。比较显明的摸瓜事象多选在瓜果成熟的秋天,有些地方更注重在月圆之夜的中秋节,显然又与中秋的节俗有合并的因素,也许这种合并事象较为复杂(比如以月圆兆人之“足月”,月下偷瓜祈太阴庇护等等),其实心理很直白、简单——求吉而已。摸瓜,有的地方是由婚后不育的妇女亲自动手,有些是由亲友代劳,比如特写镜头所显。所摸之瓜,多是冬瓜,易得、速生、籽(子)多,作为象征物非常适合。当然有南瓜最好,南谐音男,心理指向更为明显。大概从西周时代起,人们已经有了以“绵绵瓜瓞”象征种族繁衍的信仰。《诗经》中“绵绵瓜瓞,民之初生”的诗句被后人无数次地引用。瓜瓞,也有解作葫芦的,但终归不离其腹大中空籽(子)食多的自然特点,至于以之喻****喻葫芦图腾崇拜等解释,在信仰观念、心理感应方面都有其可能却未必一定如此。不过,这些或许凿之过确过深的观点与我们所述的求子心理并无一丝违背。

关于摸瓜习俗,有几点值得特别留意:

首先是摸来的瓜被描画成人脸形状,穿上小儿衣服,显然是在形式上模仿新生小儿,以物状人之义昭然。

其次,瓜一定都会被隆重地放置到床上,床在这里作为男女****的场所、作为生命孕育的地点的指向意义非常明显。

葫芦因为圆鼓的形状、中空多子的特性一直被视为母体的象征。这只葫芦是否酷似孕妇?世界是奇妙,人们的类比联想心理更是不得了。其次是送瓜时的话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民间信仰里绝不仅仅视此祝语为简单的讨口彩、吉利话,它甚至拥有咒语的魔力,由送瓜的全福人来说这句话,应该可以传递这种神秘力量发生作用的信息。

再次是求子妇女一定要和摸来的瓜同床而睡,瓜作为子嗣的象征物,一定要有和求子妇女足够的接触感应时间,才能通过男女实际的性行为(这一点同样是必不可少)来达成由象征物到实际结果(儿子)的转换。

有些地方的习俗,在妇女伴瓜而睡一夜之后,还要将瓜煮熟,由夫妇二人并坐共食,显然仍是巫术交感的心理起指导作用。人们重视这种交感,强调这种交感,关键在于他们的信仰观念中相信这种交感,崇拜这种交感。他们愿意听从习俗的安排,让已经取得过无数成功(当然也有失败,所以会有别的解释和别的破解方法)的这种建立在交感基础上的行为顺利地交感到自己,从而达成自己求子的心愿。

吃鸡求子这一习俗,在豫中一带常有所行。它的特点是具体、生动地体现出了“食”(作动词)的积极象征意义。在中国传统中,“食”与“性”这两大本能牢固拴连,彼此交融,以“食”代“性”的历史源远留长。

通过吃某种有象征意义的食物来求子,在民间相当普遍,也许是因为简便易行,此类行为传承经久不衰。有些地方是通过吃食瓜果(如上文提到的南瓜、葫芦),有些地方是通过吃食蔬菜(如生菜,取其“生”的音与义)来达到怀孕生子的目的,而更多的是通过吃鸡蛋来达成祈子心愿。

朱仙镇年画:麒麟送子。作为古代的瑞兽,再加上先圣孔子降生时“麟吐玉书”的传说,麒麟也成为民众敬奉的神明。麒麟童、麒麟儿的美称正是这一心理的语言外现。吃蛋祈子,显然有着遥远的心理根源,前面已经提到过,商族的诞生就被认为是其女祖简狄吃了玄鸟遗下的卵。尽管在今天看来,不少民族追溯其来源到了第一代女祖时,都可能会遇到神物神迹神象感生的问题,其实反映的是各民族祖先曾经经过母系社会知母不知父的认识阶段和当时神话思维盛行的状况。在先民看来,这是自己民族的神圣诞生,绝不视为虚无飘渺,而是真实存在。积久日深,这一信仰心理就沉淀进包括我们在内的后人的心里,推动我们在已经不太明白为何如此的情况下还照样例行早已定型的习俗。

感生神话认为,生命的起源不是由于****,而是由于人类的另一本能——食,这是在人类对其自身生产的奥秘尚不完全了解情况下的一种“合理”的想像。由于性行为的发生和怀孕之间的时间距离相对要长,初民们起初并不能在二者之间建立起必然的联系,而作为其生命存在的另一桩大事——食,却每天都会发生,女人怀孕现象的被发现很直接地会与她们刚才或前不久吃过什么建立起联系。

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实是,古代文献记载下来的让女人感生致孕的多是植物或动物卵之类这些与当时女人主要从事的采集产业密切相关的东西。什么样的经济生产方式产生什么样的文化,由此看来,吃蛋祈子远比吃公鸡祈子的发生要久远得多——无论如何,拣食到禽类卵要比驯化野禽要来得方便,吃鸡祈子的流行面不如祈蛋祈子习俗广,恐怕也是顺理成章的。

吃蛋致孕的习俗流传很广,不少地方的人们都相信新生孩子的家庭准备的红鸡蛋可以使不孕妇女得喜生子,所以往往有不相识的人到生子之家道喜,讨红鸡蛋给不孕妇女吃。

民间对这种行为还有自己的解释。比如在江苏南通,就流传着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是一对长年靠打鱼为生的渔哥渔娘四十开外还没有子女,渔哥有一天打趣渔娘:“你还不如我船上这鸭子,我撒把食,它还给我下只蛋。”

渔娘憋屈,不久便卧床不起。渔哥这一来忙得四脚朝天,心情也坏透了。

这一天,他养的花鸭子被他放掉去自己寻食,傍晚回到船上,生了个特大的双黄蛋。第二天一早,渔哥看见双黄蛋,就给妻子做了糖水氽蛋,渔娘吃了不仅病好了,而且很快有了喜。孩子出生后,来道贺的亲友们听说渔娘是因为吃了仙鸭蛋才有喜的,纷纷向渔哥讨蛋,要带回去给自己媳妇吃,也盼望着生个大胖小子。

相对于今日学者把吃蛋求子习俗追溯到简狄(及其时代)而言,这种传说失之太浅,而且就流行面而言,只可能限于一定地域,不过,地域的不同大概影响更多的是传说故事内容的不同,至于民俗心理,恐怕各地都差不了多少,不然的话也不会南北东西都有吃蛋求子的习俗了。

镜头中吃公鸡(均是纯白颜色的公鸡)的习俗,也有人解释为白公鸡可能是当地信仰的神鸟的象征,通过食的行为,其灵可托入女体而生,是生命神奇诞生观念的无意识复演。其实,不必一定深究到阳鸟信仰的深度,吃雄性动物的肉可感致生男孩儿,这一民俗行为的所有祈愿尽在于此。公鸡,是雄性,吃了就能发生这种作用,于是就吃。前述拴娃娃习俗中,也提到过掐泥娃娃小鸡儿吃的习俗,小鸡儿,男性****的俗称,吃了同样可感致生下男孩子,其象征心理与吃公鸡肉一般无二。

至于运用先进的现代心理分析,找到公鸡与男性****的对等性,将此行为归结为男性的生殖器崇拜,仍然如前所述,只是学理上的发现和研究,对民间百姓的行为指导和心理调控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我们之所以不否认这种研究结论,是因为在下面的镜头中,我们可以看见民间百姓心理明白、行为清楚的性意浓厚的求子习俗,那是用不着什么隐喻、象征来作解释而一看就明白的。

吃公鸡求子的习俗中还有一个细节,即一定要躲到门后去吃。山东民间吃熟鸡蛋祈子据说也要躲到门后,原因如何,学者或者无解或者认为是怕人看见。是人看见会导致这种巫术意味明显的行为无法成功达到目的还是另有别的意蕴,就不好深凿了。

镜头四:棒打鞭笞

红红火火的新年快接近最后一个高潮——正月十五了。女人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去年那样的恐惧。

那是她嫁过来的第一个新年。正月十五一大早,她才打扮齐整,就听见院外闹哄哄的一片人声。她刚把院门打开,一涌而进的人们就差点把她撞倒,还没等她稳住身子,那些平日看着还算和善的乡亲已经扬起了手,手里拿的是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竹棍,“叭”,落在她的肩上,“叭”,落在她的臂上,打得她莫名其妙。疼痛、委屈,她扭身想躲回屋去。“叭”、“叭”、“叭”,一旦她背对众人,竹棍却更方便快捷地打到她的腰上、屁股上,一下比一下狠。她的泪已经夺眶而出。她张眼找自己的丈夫,想寻找保护,却看不到。

围打的众人并不放松,终于有人开口问了:“有喜没有?”

女人被打得无处可躲,又痛又羞,哪里还顾得上答话,她只顾躲闪着、呻吟着、哭泣着。

人们毫不怜惜地继续抽打着她。“有喜没有”的问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旁响起。

丈夫终于出现了,他努力挤进人群,护着他的新婚妻子:“有喜,有喜,老少爷们儿,谢了,谢了。”丈夫一连声地叫着。

“不行,叫她自己说!”

女人已经哭得一塌糊涂,她死死地抓住丈夫的手。

“说呀,快说,说了咱就过了这一关了。”丈夫小声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有喜,有。”她终于哭着把这个字喊了出来。

一秒钟前还在她身上抽打的竹棍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一下子全都离开了她的已经疼成一片的身体。

“新娘有喜,恭喜恭喜!走啊,到下一家儿去喽。”

人们哄笑着,散去了。

女人羞怒交加,心里的委屈,身体的疼痛,在这一刻爆发成对丈夫的吼叫:“他们凭啥打我?你干嘛不一上来就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