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人生礼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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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命的呼唤与祈愿——诞生礼(2)

人祖庙的主神是伏羲,但这里对女娲的祭拜同样浓烈。有一点值得特别指出,在淮阳当地,大多数妇女并不把女娲称呼为与“人祖爷”相对称的“人祖奶奶”(其他俗神多为对称,如灶王爷灶王奶,床公床婆……),而是敬称为“人祖姑娘”。她们的信仰中,女向伟大的人祖伏羲虔诚叩拜,交出的是能付出的,渴望收到的是不曾拥有的。子孙后代无疑是各种祈愿中相当重要的一项。娲只是伏羲名义上的妻子,二人并无夫妻之实,造人烟是靠捏泥人来完成的。这一点,已有学者指出是由于后世封建的礼教观念导致人们羞于承认兄妹相奸的原始事实。

又是一年二月会。人山人海中,高高举起的是要向人祖或许或还的心愿。淮阳人祖庙会,从农历二月初二直至三月初三,时间长达一月有余,往来香客多时一日可超过十万,故而享有“天下第一祭”的美称。在淮阳二月会上,以求子为主旨的生殖崇拜事象丰富多彩,下面还会陆续在特写镜头中展现。

新疆吐鲁番出土的唐代伏羲女娲帛画。自从在汉代画像中有所表现以来,两位本不相干的大神这样交尾的经典亮相就深入人心,兄妹兼夫妻的角色也被异时空的后人津津乐道。向神灵求子,是求子礼仪中的大宗,被民众赋予送子功能的神灵也是五花八门。上面提到的女娲娘娘,在中国神话传说中,被认为是人类的始祖母,是集创世神、生育神、丰产神、地母神、媒神等诸多神格为一体的大神,可以称为中华第一女神。古籍中多有“女娲抟黄土作人”或“女娲兄妹婚配再造人类”的记载,据学者们研究,“女娲”不是专指人名,作为民族的始祖母,她存在于每一个氏族社会当中。

根据考古发掘,辽宁喀左东山嘴红山文化遗址出土的距今年5500余年被誉为“中国的维纳斯”的女神像,除女性特征明显外,特别突出了高耸的腹部,尽管关于其神格的判定尚有争议,但可以肯定的是,对崇尊这一女神的红山原始先民而言,向她的献祭和祈求一定离不开生子。这尊女神应当可以视为是红山文化先民心中的女娲。这一点可以根据原始文化的特点来作进一步的分析。

由于圆鼓的腹部,这尊红山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塑人像被定义为“孕妇像”,作为西方“史前维纳斯”的中国对应物,它的出现曾引起轰动。“维纳斯”一向被视为美神。这般丰满肥硕,恐怕很难得到现代人的认同。不过,对于树立这尊塑像的红山先民而言,如果他们的思维已经发展到了对“美”有明确的认识,这就是他们心中的美神——“她”预示着繁衍和希望。也许5500年前,这位红山先民心目中的女娲就已担负起赐子的职责。学者论及原始时代的文化特点,最多引用的便是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一版序言中的经典论述:

根据唯物主义的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蒂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蕃衍。

也就是说,在原始社会的条件下,原始先民关注的两件大事便是生活资料生产和人口生产,一为自身的生存,一为种族的繁衍。

尽管恩格斯这一理论并没有全面、完整地概括原始文化的特点(原始人在食、色之外,还有明显的“求安”的生活内容,主要体现在其并不成熟的宗教、信仰生活方面),但对中国当代学者影响之巨之深可谓空前。不仅由于它来自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表述,更由于其相当的深刻性而广为大众接受和认可。循此而论,红山文化时代的先民祭祀丰乳隆腹的大母神,自然不会超越其时代条件,只能是一方面祈求生活安定富足,一方面祈求子孙瓜瓞绵绵。

考古发现的具备生殖神、始祖神神格的大母神为我们提供了粗朴直观的形象,而在中国浩瀚的史册当中所记下的作为氏族始祖母的女神更多了几分神秘色彩。比如商族的女祖、吞玄鸟堕卵而生育殷商先祖契的简狄,周族的女祖、践巨人迹而孕生周祖弃(后稷)的姜嫄,秦族的女祖、同样是吞玄鸟陨卵而生秦祖大业的女脩,等等,都在司马迁的《史记》中被隆重介绍。现在人们已经知道,这些都是感生神话,反映了原始先民对母系氏族社会知母不知父的追忆。

清代送子观音图。对于广大信众而言,观音最让人舒服的地方就是无处不在。只有你有求,菩萨就会现身。如此一来,大大方便了善男信女。请一张观音像回家供奉,省得跑腿赶庙。不是怕麻烦,而是求实效——庙里的菩萨要受万家香火,万一照顾不过来,岂不误我大事?这样早晚相伴,侍候起来方便,观音就可以专心赐子予我,岂不快哉!向繁衍了血脉所自的氏族(宗族、民族)的始祖母祈求生子,以后便演化为高禖崇拜,高禖神就是大母神,掌管性爱、生殖、子嗣、生命和寿数。作为各民族的先妣,高禖自然义无反顾地担当起这一神圣职责。像简狄,便是商族的高禖;姜嫄,被尊为周族的高禖。她们都是由始祖神演化为生育之神。把这些始祖女神作为庇佑子孙绵延的神灵予以虔诚祭奉,对极重寻根问祖的中国人而言是极其自然也是极其亲切的。当然,我们也应该清楚,随着父系氏族的发育成熟,诸如伏羲、黄帝等男性始祖神也同样拥有了原先女性始祖神独享的本领和崇拜。

也许是由于中国人对子嗣的重视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随着历史的发展、族群的扩大、交流的频繁,这些原本属于各氏族的高禖神渐渐不敷使用。尽管不少民族仍虔诚地敬奉这些始祖神,但作为中华民族主体的汉族民众却在后世的发展中,日益把祈子的愿望交付到了众多的民间生育神那里。这些生育神,或来自佛教,如观音;或来自道教,如碧霞元君、妈祖天后;或来自民间俗信,如张仙。

观音菩萨可说是中国民间,尤其是广大妇女信徒之间知名度最高、影响最大的神灵,除了信奉观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以求心理慰藉和平衡之外,拜祭观音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求子,由此产生了中国本土的特产——送子观音。

送子观音彩瓷像。观音怀中的小儿双手抱瓶,这样的造型也许在送子的功能之外还叠加了平安出世的护生功能。向观音祈子的活动相当丰富,有单纯叩拜表达心愿求子的,有“偷”观音鞋求子的,有取观音瓶中柳枝求子的,有在观音圣诞聚会吃生菜求子的,更多的还是和上述拜女娲娘娘拴娃娃一样,象征性地把从观音像前拴来的泥娃娃视作观音所赐之子。

北京白云观元君殿中供奉的主神——天仙圣母碧霞元君,殿内还配祀有四位娘娘——送子娘娘、催生娘娘、天花娘娘、眼光娘娘,共同担负着为广大信众赐子护生的职能。观音之外,在广大妇女心目中,有较大影响的具备送子功能的还有东岳泰山的碧霞元君和信徒广布沿海并深及内地的天妃妈祖。由于地域不同,各地又有不少被当地民众信奉的注生娘娘、子孙娘娘,像金花娘娘、临水夫人、花婆等等。张仙在民间生育神中是个罕物,是一个持弓射天的男性形象,据说是在射吃孩子的天狗星。有了他的弹压,天上的孩子被天狗星吃掉的机率就大大降低,可以更多地下地投胎,人间得子就容易多了。

总体而言,生育神以女性为主,这是与人类社会中女性承担生育责任的事实相对应的。这种性别的认同,多被认为有助于提高信仰者(主体是女性)的信任感。这一结论,恐怕更适合于经历了漫长封建统治的广大妇女,就像淮阳的妇女不接受女娲和伏羲兄妹婚配生子一样,向老爷们儿求子是否真的让人感到尴尬呢?张仙管送子,似乎管的只是打通、扫平生育路上的一些障碍,并没有什么生殖力感触、传递的事情发生。

北京东岳庙广嗣殿供奉的子孙爷、子孙娘娘。对于认同并非常讲究阴阳学说的道教来说,只有送子娘娘一人显然是不够的,九天卫房圣母元君必须要有一个地位只在其上的伴侣九天监生明素真君。“监生”的主导性与“卫房”的附属性一目了然,女神地位的失落正是女性在社会生活中地位失落的反映,连生孩子这一由女性承担的事情上也难有自主。拜神求子,一般被认为是人仰仗于拥有超于人的力量和本领的神的一种显然不具备积极意义的信仰行为,它把求子的希望从人自身转移到高高在上的冥冥神灵,得子与否全视神灵是否感应到自己的诚心,是否会对自己的祈望施之援手。

拴娃娃求子,相对于单纯的祭拜神灵来说,有着更多的积极意义,尽管它仍是建立在一种交感象征心理基础的巫术行为。拴娃娃,是将神灵面前的泥娃娃混同于自己渴望孕生的真娃娃,使用红线去拴,在巫术意义上就等于自己已经掌握了孕生孩子的大权。

太昊陵中供奉的女娲。她在这里不是创世造人的大神,扮演着送子赐嗣的角色,注意她身前香案上整齐排列的娃娃,还有伸向娃娃的一只女人的手。这幅场景生动地传达出人神沟通的微妙心理。拴娃娃习俗在北方地区颇为普遍,无论是碧霞宫、娘娘庙还是观音寺,神案上一般都放置有泥娃娃,山东有些地方的泥娃娃还特别突出小儿阳具(俗称小鸡儿),明显表露出传统社会求子重在求男的世俗心态。

民间求子拴娃娃不分佛道,只要是神只要有灵都被民间百姓视为能赐息降子,观音送的也好,天后给的也罢,人们一律顶礼叩拜。不过,从民间信仰的心理及神话传说流布时空的规律来分析,前面特写镜头中从女娲娘娘处拴娃娃应是这一礼俗的根源。

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传说很早就开始流传,影响既深且远。如今在淮阳人祖庙会上,还有不少信众从家乡带包黄土到人祖墓上去添土,据说就是为了回报人祖抟土造人。尽管由于父权社会的长期作用,女神不可避免地失落,男性始祖地位更隆,但在以伏羲为第一供奉对象的淮阳人祖庙会上,仍然顽强地保留着文化底蕴更为深厚的对女性始祖女娲的祭祀和崇拜。伏羲享受的叩拜也许要比女娲多,可他却无法代替女娲成为人们拴娃娃的主管神。

把子孙斗放在人祖坟前,烧起香,燃起炮,把从家乡带来的泥土放到人祖坟上。这一切举动,是纪念也是表演。敬祖崇宗的心理就是这样代代传承。在河北省邯郸涉县,有以女娲为主神的娲皇宫,这里所行的拴娃娃之习,大致与淮阳相同,其特别之处是求子的妇女还有掐送子神(供在女娲像前,男性、裸体)的小鸡儿(黄土捏制)上的土吃的习俗,俗信如此即可怀孕,这叫“吃子山”,拴娃娃也有个名,叫“带索儿”。这一名称和前述给拴来的娃娃取名叫“留柱”(谐音“留住”)、“拴柱”(谐音“拴住”)一样,将人们求子的意愿表达得可谓淋漓尽致。

从女娲娘娘处拴泥娃娃,完全可以视为后世民众对这位造人始祖功绩的无意识追忆和认同。而其他民间生育神,也许名声后来居上,也许信众更为庞大,但从流传的有关其主生、送子的传说来看,明显缺少抟土造人的因素,并且关于她们的信仰及伴生的活动要大大滞后于女娲。

虽然把从观音、天后、送子娘娘处拴娃娃的行为说成是直接参考、借鉴了从女娲处拴娃娃有些简单和武断,但这种求子行为由始祖神向民间神的蔓延和转移的大致轨迹还是可以寻绎的。

近几年来,颜色更为鲜艳、制造相对精美的塑料娃娃大行其道,已经大面积地替代了泥娃娃。就在古风古韵相对浓厚的淮阳人祖庙,女娲像前的娃娃也已经让这位跟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神感到有些陌生——它们完完全全是一个模子里的东西,漂亮,可爱,但是缺少一种来自土地的根性和活力。这当然不是女娲的想法,即便她在广大民众心里是活生生的。信仰她的老百姓在行为上是有些偷懒和怠慢,但心里的虔诚依旧,不然拴娃娃这一习俗恐怕就难以为继了。不管怎么说,尽管在追摹始祖功绩方面隔了那么一层,但民众藉此祈子的民俗心理却与此前毫无二致。

镜头三:摸瓜吃鸡

又是一年中秋到,和前两年一样,女人照例准备下丰盛的酒宴,公公、婆婆,还有自己的男人,虽然已经坐上了席,却好像又都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往院门外张望。

邻家的孩子又在高声叫喊,女人心里涌起一阵难受,自己和邻家的媳妇前后脚嫁到这个村子,如今,别人的孩子已经两岁多了,虎头虎脑,满地乱跑,一声声脆响的“娘”、“娘”叫女人听得心里又痒又痛,都是女人,为啥自己命这么苦?

一阵鼓响锣鸣远远地响起,女人有些惊诧地抬起头,分明看见的是公公、婆婆、丈夫眼角闪过的惊喜。近了,更近了。终于,伴着喧闹的人声,锣鼓敲打着进了院子,公公、婆婆、丈夫忙不迭地迎上去。

几个年轻人簇拥着村子里最年长的老叔公,一脸喜色,老叔公儿孙满堂,被村里人认为是最有福气的老人。这时,他手里抱着个圆圆的、长长的东西,是什么却看不见,因为上面蒙了一件红艳艳的小儿衣服。

老叔公笑着和公公、婆婆打过招呼,径直就随着自己的男人往屋里走去。女人还是愣愣的,但看见婆婆满含笑意地冲自己努了努嘴,也就似有所悟地跟进了屋。

老叔公已经走到了自己平日睡觉的床边,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到了床上,随手就拉过自己平日盖的棉被,把那东西盖好,然后回过头,看到女人在旁边,就乐呵呵地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女人霎那间明白了一切,她红着脸:“谢谢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