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大败局(全新修订版)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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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德隆: 金融恐龙的宿命(3)

2002年6月,德隆通过6家影子公司控股昆明市商业银行,成为总计持股近30%的大股东。9月,它又通过湘火炬出资,占株洲市商业银行增资扩股后总股本的11.73%。同时,它又染指长沙市商业银行和南昌市商业银行。在不到1年的时间里,德隆先后与至少6个城市的商业银行达成了控股或参股的协议。事实上,许多商业银行的资产质量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但德隆却并不挑剔。唐万新的目的其实就是两个:其一,进入银行董事会后,可以用各种项目及关联公司之名,从中获取资金。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德隆从山东一个城市商业银行获得的贷款量就达到了40亿元之巨。其二,在股市上炒作参股金融的概念,支撑及刺激已显疲态的“德隆系”股票。①

到2003年夏天,德隆的资金困境仍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10月之后,旗下各金融机构几乎已没有新进的资金,“金融巨兽”面临恐怖的断血之虞。这时候,唐万新成了全德隆唯一还有“借贷信用”的贷款员,他日夜兼程四处奔波,先后向人借贷来的资金有50亿元到60亿元之多。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幸开始降临唐家。4月,唐万新的二哥唐万平在一次谈判中突发脑溢血,抢救过来后成了不能继续工作的重病人。7月,患有肝癌并已到晚期的唐母,因脑溢血突发去世,孝子唐万新大恸,数十日不能办公。而他本人刚到中年就被查出患有冠心病、脑血栓等多种疾病。为了拯救德隆,他白天主持6—12个资金调度会议,晚上接待或宴请来自全国各地的追债大军,每天平均工作15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唐万新多次跟亲密的部下谈及年轻时的一件异事,有位高人曾经预言他在40岁时将有“大灾难”。他表示,想在40岁之前就金盆洗手退出商界,到新疆去当一个悠闲的猎人。

不过,这时候的局势已经恶化到他无法自控的地步。12月,他将“德隆系”内最好的一块资产湘火炬的1亿股法人股质押给了银行,后来的半年里,德隆手中所有上市公司的法人股都被抵押干净。其间最可笑的新闻是,在胡润的“2003年资本控制50强”中,德隆唐氏仍以控制217亿元的上市公司市值赫然位列诸强之首。

2004年3月,有媒体抢先报道《德隆资金链绷紧》,称“德隆已经将大部分资金压在了旗下的各只股票上,由于资金短缺,不要寄希望于它会再度为这几只股票护盘,现在它们都铆足了劲往外跑”。这条负面新闻像病毒一样迅速地在国内各家网站传播。

4月3日,德隆史上最后一次全体高层会议在沉闷的气氛中召开,会议决定了最后一次“自救行动”:发动德隆机构的所有员工都去购买“老三股”,部门经理10000股,普通员工1000股。唐万新伤感地说:“这道坎过去了,德隆还会有更美好的未来,若过不去,大家再也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开会了。”与会的所有德隆高层均用十分复杂而悲悯的目光注视着这位从来不肯低头认输的领袖。那天正好是他40周岁的生日,很多人不由得都想起了那个黑色的预言。

真正意义上的灾难从10天后正式开始了。先是合金股份率先跌停,接着“老三股”全线下挫,数周之内,股市就将德隆过去5年所创造的奇迹和纸上财富全数抹去,流通市值从最高峰时的206.8亿元跌到2004年5月25日的50.06亿元,旦夕间蒸发将近160亿元之巨。一年后那首风靡大江南北的流行歌曲《嘻刷刷》在德隆身上预演:“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闪闪红星》里面的记载,变成此时对白。

几个月前还将唐家兄弟奉若神明的债权人疯了似的冲向德隆在北京和上海的两个总部,各地的公安部门也闻风而动,有人声称一定要抓住唐万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唐万新频繁更换办公和居住地点,所有对外的交涉都交给了大哥唐万里。4月22日,将7000万元资金委托德隆理财的江苏亚星客车董事长李学勤赴京绝食讨钱。他对媒体记者说:“如果收不回钱,我只有一死以谢亚星6000名职工。”在一间小会议室里,56岁的李学勤老泪纵横,号啕大哭,不停用头猛撞会议桌,情景十分凄惨。唐万里内心的道德防线被彻底冲垮了,他眼泪汪汪地对在场的记者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李学勤给我的刺激太大了。这次事情过去后,德隆再也不做金融了。”

就在唐万里疲于应付的时候,唐万新正四处谋求援助,他第一次踏进了中国证监会的大门。这个机构据称常年监控德隆,形成了1500页的审计报告,但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始终对之未加干预。唐万新还跟美国高盛公司、民生银行等国内外金融机构有过洽谈,但都难有结果。德隆手中所有的投资股权要么质押、要么出让,10多个省市的公检法部门纷纷在各地查封德隆资产和准备抓人,仅在上海一地一次就冻结了13亿元的资产,20多家银行纷纷起诉德隆。

5月29日,眼见大势已去,唐万新出走缅甸。此案终于惊动中央,北京成立了以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吴晓灵和金融稳定局局长谢平为首的工作小组专门处理德隆问题,公安部则成立“706”专案小组,调查有关犯罪行为。据初步核算,“德隆系”的银行贷款合计为160亿元左右。然而,这头“金融怪兽”的组织结构实在太过庞大和错综复杂,且涉及32万相关员工、10多万个人投资者,举世之内,除了唐万新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把它完全梳理清楚。于是,让这个作局者回国成了唯一可行的方案。7月18日,身穿T恤衫、依然留着标志性小胡子的唐万新出现在北京机场。谢平和统战部经济局局长李路亲赴机场接他,他当即被带到北京中苑宾馆天聪阁监视居住。

当时的唐万新,几乎是“人人皆曰可诛”。他居然答应归国,出乎很多人的预料。这也可见此人敢于担当、重视义气的枭雄性格。唐万新在宾馆里日夜伏案写作,拿出一个摞起来厚达30多厘米的《市场化解决德隆问题的整体方案》。他始终固执地认为,德隆在产业整合上的思路和成效是不容质疑的,其错在于负债率过高造成了财务上的危机。因此,只需要由一家金融机构统一托管德隆的债务和资产,注入一定的资金,将部分败坏的资产剥离,就可以将一切恢复正常。这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波及面最小、将损失降到最低程度的方案,然而,这实质上是一种“捂盖子”的做法,德隆那么多的违规操作、关联交易,以及超过500家企业与数十个地方的上百家金融机构形成的那种难分难解的乱麻格局,很难进行一次性的“整体解决”。就在他交出这个方案后不久,政府决定由专门处理不良资产的华融资产管理公司全权托管德隆的所有债权债务事宜。在这之后,印度尼西亚华裔首富林绍良家族的三林集团曾试图全盘吃进德隆,在经过详细的调查及多轮谈判后,最终未能达成合作协议。华融资产管理公司最终决定,将德隆拆开零卖,这意味着唐万新精心实施的产融整合战略及形成的所谓“产业价值”尽付灰飞烟灭。

德隆最终的结局成了一场“全民埋单”的悲剧,质量稍优的“老三股”被一一瓜分,中粮集团购得新疆屯河,辽宁机械集团入主合金股份,湘火炬遭到一汽、上海大众等20多家汽车公司的争抢,最后山东的潍柴动力得手。德隆旗下的诸多信托、租赁、证券等金融公司相继被停业整顿或关闭,众多债权银行及委托德隆理财的上千家大小公司损失惨重。为了维护社会稳定,政府决定对个人投资者进行保护,以债权金额10万元为界,高于此数的按照9折收购,低于此数者享受全额收购,所需费用均由各地政府财政承担,仅新疆一地就付出了13.8亿元。

牟唐对照:两代大鳄何其相似

2006年4月,唐万新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及“操纵证券交易价格罪”2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并处以40万元罚款。他在武汉服刑期间,据称“坚持每天学外语,还报考了北京大学函授考古专业”。

历史总是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来展现命运的神奇。近30年来,中国商业史上最显赫的两位资本大鳄都被关押在武汉的监狱,而且他们的祖籍都是重庆万县。一个有趣的假设是,如果让他们两人展开一次对话,将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我们没有找到唐万新评说牟其中的资料,却读到了后者议论前者的文字。在德隆崩塌后,牟其中在狱中回答媒体的书面提问时,突然说到了德隆——

我在狱中看到的有关德隆的资料非常有限。这让我想起了成都“武侯祠”的一副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在我看来,德隆今天的命运跌宕,是在国内宏观环境,即法制条件、金融条件、道德条件尚未具备时,不采取特殊的防范措施,以为自己处于成熟的市场经济环境中,孤军深入,身陷计划经济重围的结果,最终只能是被人聚而降之。所以说,对德隆的困局,尽管可以找出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来解释,但最根本的一条仍然是“按市场经济法则运行的企业与按计划经济法则组织的经济秩序的矛盾”。德隆偶尔小范围内有了点经营业绩,立即上市增值,不考虑市场的“半流通”风险,按虚增的价值与银行的现金打交道,不老老实实地追求企业利润,而仅靠资本市场的操作,想求得奇迹式的发展。而我在操作南德时有“两点铁一样的规则”,即企业利润是资本运作的基础,没有利润的资本运作,就是投机式的赌博行为;在中国金融改革以前,“绝不与中国金融界及资本市场来往”。

牟其中所谓的“两点铁一样的规则”,显然非事实本身,南德失陷的根源就是对资本概念的投机性玩弄。不过,他的“审势”一词却点出了德隆事件的某种本质。

跟牟其中、唐万新两人都有过切磋的湖北籍经济学家钟朋荣则将两人进行了直接的比较。他的观点是:“牟其中虽然只提出了理论而没有找到方法,而唐万新恰恰把牟其中的理论变成了现实。”

将牟其中、唐万新两人的实践相比,确乎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把产业整合的对象聚焦在了机制落后的国有企业身上,他们试图通过金融手段将之激活,并由此带动中国产业经济的复苏。牟其中曾为此提出过一个“99度加1度”的理论。该理论认为,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使得很多资产大量闲置,在计划经济下烧了很多水,但都烧到99度就不烧了,南德就是要把它们加1度,把水烧开。在钟朋荣看来,“具体怎么加这1度,牟其中并没有找到答案,而在数年之后,年轻一辈的唐万新则继承和实践了这套理论。德隆对水泥产业的整合、电动工具的整合、汽车零部件的整合,以及其他产业的整合正是在做加1度的事”。在这个意义上,“牟其中说得太多,唐万新做得太多”。

做得太多就导致了实力不够、管理不够,尤其是资金不够。在这样的情况下,成本很高的资金不可能不要,甚至一些违规资金也要。也正因如此,对唐万新持同情态度的钟朋荣认为,德隆的问题出在中国企业现阶段的融资结构上。目前中国企业融资主要是债务融资,整个信用都集中在银行,都是借贷融资。德隆也不例外,主要是对银行或向私人借贷。这样一种比较单一的融资结构,一旦遇上风吹草动,碰上宏观调控,银行紧缩贷款,就变成了一种风险很大的融资方式,谁都受不了。而德隆所做的多数都是长期项目,与短期融资体制不匹配。德隆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自然就“宽严皆误”,难逃失败的命运。

将南德与德隆这两个相差10年的公司败局进行比较,除了它们都把整合对象锁定为国有企业,以及都在金融上闯下大祸之外,还有很多惊人相似的地方:

它们都掉进了“做大”的陷阱。南德、德隆都以中国最大民营企业自诩,都提出过进入世界500强的宏伟目标,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分公司、子公司开遍全中国,其脆弱的管理链让企业在危机发生后顿时变成一地鸡毛。

它们都是多元化实践的失败者。南德的项目从火锅城到发射卫星,跨度之大让人眩目;德隆涉足的产业也超过了20个。美国股神沃伦·巴菲特有句名言说:“要是你有40个妻子,你将永远都不可能熟悉她们每一个人。”

它们都落入了多地化运作的泥潭。两个企业的项目都遍及国内,与地方政府有种种纠缠关系。由于企业在政界人脉并不深厚,甚至在进入的时候就有扩张牟利的意图,造成了企业信用一旦发生动摇,危机容易被迅速放大。

它们都是负债经营的信奉者。南德、德隆都试图靠并购来实现企业规模的快速扩张,在负债上都有债权人过度分散、负债成本过高以及短贷长用的特点,这显然是一种十分危险的财务模式。

它们都是乌托邦主义的牺牲者。牟其中、唐万新两人都有很完整的产融结合理论,并得到了很多经济学家的追捧。南德有自己的研究院,出版自己的学术刊物;德隆号称有150人专门从事产业战略投资的研究。然而,他们的理论由于过于理想化,从来就没有真正实现过。让人悲哀的是,两人在身陷大狱之后,尽管有很多悔恨和反思,但是对他们各自的理论却仍然充满无比的自信与自豪。

德隆崩盘后,很多学者都将德隆之败视为值得中国民营企业家们借鉴的一个重要标本。并购专家刘纪鹏认为:“评价德隆就是评价中国民营企业,它提出的还是那个老问题:成长难道永远是道坎吗?”一位资深的财经评论家则写道:“反思德隆就是反思我们自己,反思中国企业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反思中国的管制环境和经济崛起的社会基础。”此言凿凿,颇耐人寻味。

何谓天意:企业家性格的投射

“但凡拿我们的生命去赌的,一定是最精彩的。”

德隆的很多部属都对唐万新的这句名言念念不忘。唐万新喜欢打猎,经常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车,游猎新疆各地。据说越是凶猛的猎物当前,他越是莫名兴奋。他在裕民县有一个农庄,会议室里挂了一块大匾,上书“唯我独尊”4个字。

2006年11月,为写作此案例,我专程去了新疆的德隆总部。乌鲁木齐文艺路上的宏源大厦,在喧闹的市中心一点都不起眼,门只开了小小的两扇,因为下大雪,挂了两条很厚的军绿色棉毯。看门的门卫是新来的,听到“德隆”两字,他想了半天说,“好像在23层,早就没有人了。”